李海與李明勳有著師徒名分,情同父子,所以即便在皇宮之中也是不講那些繁文縟節,因為李海的到來,李明勳的餐桌上多了幾味海產,倒不是特意為李海安排的,而是李海從南方來,特意為李明勳捎帶來的,李明勳大半生在海上渡過,再品之後,另有風味。


    身為帝國首相的李海是中樞的核心人物,也負責著帝國的內政,因為主要機構都在南京,隨時準備往申京搬遷,因此首相隻會每隔半年到京城向李明勳匯報一些帝國的事務,因此午膳半公半私,隻有帝、相二人,即便是斟酒擺盤,也是李海親自做的。


    李海品嚐著加了蜂蜜的馬奶酒,酸甜味道中更顯醇厚,嘴上不停的他聽著李明勳的抱怨,話題無過是英武蓋世的庶長子和年幼無知的太子之間的權力爭奪,當然,讓李明勳煩心的是皇後的態度,這類涉及儲位的苦水,漫說整個天下,李明勳也唯有向李海倒。


    這既是李明勳的家事,也是帝國的國事,在林誠過世之後,也隻有李海有資格說幾句,他聽著李明勳把那日與皇後說的話複述了一遍,問道:“您下定決心把皇位傳給太子了,但又怕君度有想法對嗎?”


    李明勳絲毫不加以掩飾的說道:“是的,君度雄才偉略,尤勝於我,但他自幼被委以重任,身居高位,素來獨斷專行,年幼便是執掌軍旅,建立過無數的功勳,你也領過兵,知道士兵和將軍的心思很簡單,他們會崇拜乃至盲從於君度..........。”


    李海聽到李明勳說的這麽直白,不等他說完,立刻反駁,以至於打斷了李明勳的話,:“陛下!請不要繼續說下去了,我是看著君度從桌子這麽高長大成人的,他在我身邊的時間比在您身邊的時間要長很多,您是一個偉大的君王,君度從小就崇拜您,他自幼的夢想就是站在您的身邊,與您一起建功立業,他是一個孝順的好孩子,您的擔心絕對不會發生,君度不會做出那等事,我可以保證,他都不會去這麽想!陛下,玄武門禍事,絕對不會在本朝重演,我敢用我的身家性命為君度做擔保!”


    李明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問道:“阿海,我的這個皇位是怎麽來的,你應該清楚。誠然,我本身也希望名留青史,也想蒙蔭子孫,但你應該知道,這個皇位是元老、勳貴和軍隊的共同願望,隻有我成為皇帝,為帝國建功立業的軍事貴族才可以放心,才能在分享到屬於自己的權力,是軍事貴族簇擁著我得到的,他們可以擁護我,將來也可以擁護他人。


    阿海,我已經五十歲了,十年後我就六十歲了,而太子還不到二十,君度卻是一生最有衝勁的年齡,你能想象十年後嗎,大規模的戰爭會結束,迫於財政壓力,帝國上百萬的軍隊會裁撤,掌握地方財政和教育的商人和市民階層會擁有更多的權力,如果那個時候我死了,麵對軍事貴族們的訴求,太子要做什麽?如果太子不那麽做,他們的眼睛就會投向君度,那個時候,賦閑在家的君度還會甘願做一逍遙王爺嗎,那個時候,他就是身不由己了,我必須為長遠考慮!”


    阿海對李明勳的話無可反駁,權力是甘美的,大權獨攬的人很難接受失去權力的生活,帝國英王南征北戰,立下功勳,他的未來寄托的也不隻是他一個人理想,而是千千萬萬人的理想,而這千千萬萬人還是持刀握槍的軍人,一切都會向危險的方向轉變,開國帝王的李明勳還在,這一切都會蟄伏,倘若不在了,一切也都會翻轉,雖然帝國的醫學也在進步,但仍然無法保證任何一個人可以活到六十歲,這可是一場感冒引發肺炎就是絕症的時代啊,更何況這個人戎馬半生,少有惜福養生的時候。


    “陛下,我想您可以和君度說明白,父子之間,有什麽不能說的呢,更何況,您對君度未來的安排也很得當,為什麽不明說呢?”阿海疑惑問道。


    李明勳道:“這件事,我恰恰和君度說不清楚,他崇拜於我的功勳,迷信於我的權力,將皇位視為我終身的成就,把帝國視為我個人的事業,阿海啊,我們奮鬥了幾十年,給後世留下的最寶貴財富是什麽?不是皇位,不是權力,是這套合理先進的製度,是那部高於一切的憲法典,是百姓的平等自由。但恰恰這些是君度所不喜愛的,他把內閣視為我的奴仆,將議院看成蠶食皇權的蠹蟲,他堅信英明的皇帝也可以讓帝國的百姓獲得一樣的權力地位,相比那部憲法典,他更相信手裏的刀..........。”


    “您是怎麽知道這些........。”阿海不解的問道,忽然他嘴巴張的很大,恍然大悟,這肯定不是知子莫若父,而是監視。


    阿海沉思片刻,說道:“我可以向您推薦一個人,或許他能替您向君度解釋,我感覺他的話應該比我這類帝國製度的既得利益者更容易讓阿海相信。”


    “誰?”李明勳問道。


    “紹興隱士梨洲山人,姓黃,名宗羲。”


    “黃宗羲!”李明勳驚叫出聲,他那不算淵博的曆史知識裏有這個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其父為東林君子,是中國民主思想啟蒙之父。


    浙江紹興,黃竹浦。


    黃宗羲盤坐在榕樹下的石板上,手持一本書籍,昂首念誦:“長公曾一仕,壯節忽失時,杜門不複出,終身與世辭。仲理歸大澤,高風始在茲。一如便當己,何為複狐疑!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擺落悠悠談,請從餘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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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夏日炎熱,夏糧剛收,農夫還要搶種秋稻,晨起催牛耕田,午後彎腰插稻,麵朝黃土背朝天,從早忙到黑,唯有中午日頭毒時才在樹下休息,而村裏的孩童唱著兒歌,牽手挽籃給大人送飯,累了一個早上的農夫在樹下吃罷了飯,拿起牧笛吹奏,清亮的兒歌,悠揚的牧笛和黃宗羲抑揚頓挫的明誌詩文,相映成趣。


    孩童們打鬧著到了黃宗羲所在的榕樹下,頓時安靜了下來,這些孩子都知道眼前這位老爺是村裏的大戶人家,最厭煩別人吵鬧,孩子們藏在樹後,咬著手指,偷偷瞧著,黃宗羲看到孩子們清澈的眼神,笑問道:“小兒,老夫教你讀詩可好?”


    孩子們相互看看,木訥的點點頭,黃宗羲讓他們從樹下走出,就在草地上坐成一排,誦讀起來。


    “長公曾一仕........。”


    黃宗羲回鄉已經有六年的光景,曾經的他作為東林公子,文壇大家,也曾意氣風發激揚文字,後滿清入關,江南陷落,黃宗羲在江浙一帶協助大明抗清,後仕魯監國一脈,也曾前往日本長崎請求援助,終究是黃粱一夢,在日本歸來的時候,魯監國政權已經沒了,鄭成功成為了東南霸主,繼而是帝國崛起,改朝換代,雖然沒有實現複明之願,但帝國鼎新之後,天下仍然是漢家的天下。


    當然,黃宗羲也痛恨士大夫被清洗抄家,但他無能為力,隻得隱居家鄉,一開始還與舊友同袍飲酒作詩,但那些人逐漸逐漸的消失,想要找到他們,隻能去勞改營了,於是乎,黃宗羲唯有著書寫作,偶爾在兒時走過的田埂散步,樹下吟詩,他就能獲得無窮的慰藉。


    “好,念的好!這首詩是靖節先生(陶淵明)的《飲酒十二》,說的是張長公一度入仕為官,壯烈有氣節無法與俗人為伍,決意閉門與世隔絕,終身隱居不再出仕.........。”在孩童們似懂非懂的眼神下,黃宗羲情感迸發似的解釋了這首詩的意思,可為是感同身受,他講解完,才發現孩子們根本沒有聽懂,嗬嗬一笑,說道:“好,好,我們再誦讀一遍,所謂讀書百遍,其意自見。長公曾一仕.........。”


    孩童們清脆的誦讀道:“長公曾一仕!”


    黃宗羲聲音高亢的誦讀著,感情完全投入,也享受著這難得時光,但終究還是被人打攪了。


    “老爺,老爺.......。”叫喊聲把感情勃發的黃宗羲驚醒,拉回了現實之中,回過頭,黃宗羲看到自己家的長工帶著一個男子從田埂走來,經過農夫的時候,農夫們紛紛起身見禮,含笑相迎,而那人卻是沒有架子,急匆匆的走來。


    這男子是黃竹浦的治安官,是這個小鎮少有的幾個帝國官員,說是治安官,這個偏僻小鎮也沒有什麽讓他管理的治安,平日裏除了調解糾紛,就是協助稅務、司法等工作,而黃宗羲這個隱居的士大夫正是他工作的重點對象。


    雖然是士大夫,‘東林餘孽’,但黃宗羲是抗清英雄,自然不會被清算,可依法丈量田畝,免去前明諸多特權,放歸家中奴仆等等都是要做的,黃宗羲雖然做了,卻是極為感覺很是討厭,他何曾被一個小吏這般‘羞辱’過呢?


    長工不待跑到黃宗羲麵前,就急乎乎的喊道:“老爺,老爺,家裏來大人了,家裏來大人了!”


    黃宗羲喝道:“糊塗東西,如此沒有儀態,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大呼小叫,你沒有看到老爺我正讀詩嗎,真是有辱斯文!”


    長工登時不敢說話了,治安官待在後麵,知道黃宗羲也在敲打自己,黃宗羲對長工說道:“後退,重新按規矩來!”


    長工無奈,後退七八步,又向前走了幾步,到了榕樹旁,像平日答話那樣,先敲門問候,隻是田間無門可敲,他也隻能敲了敲榕樹,恭敬的喊道:“報老爺,有要事稟報........。”


    黃宗羲習慣性的說了一句:“進來吧........。”


    正當治安官與長工以為可以說正事的時候,黃宗羲一甩袖子,正色告誡起來大道理:“所謂做人,要做到處變而不驚,要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一點小事就大喊大叫,你又怎麽擔起大事呢?”


    長工低著頭,不敢說話,隻能認真聽,黃宗羲無奈說道:“怎麽也教不好規矩,朽木不可雕也,說吧,何事讓你如此驚慌?”


    “老爺,家裏來了一隊兵,好嚇人啊,說是找您,夫人請您速速回去呢。”長工說道。


    黃宗羲胸膛挺起,走到治安官麵前,冷冷一笑:“嗬嗬,新朝果然是容不得士大夫的,成大人這是找到什麽由頭,可以來拿老夫問罪了?”


    平日裏對黃宗羲一向吆五喝六的治安官連稱不敢,說道:“哎呦,您是當世文豪,抗清義士,小的哪裏有您的把柄呢?”


    “那老夫是少繳稅了,還是瞞報田畝額數,亦或者家裏有何事有違新朝法度了?”黃宗羲又問。


    治安官搖頭:“沒有沒有。”


    “那你為何派兵到老夫家中攪擾!”黃宗羲怒目而視。


    治安官低眉順眼,笑了笑:“不敢,小的哪裏有那本事........。”說著,他靠近黃宗羲想要附耳說話,黃宗羲卻是厭惡的拉開距離,治安官隻能低聲說道:“黃先生,南京來人了,來大人物了,說是要請您出仕為官,小的老早就與人說,您這一肚子學問,又正直無暇,怎麽可能在這泥巴地裏蹉跎日子呢。”


    黃宗羲可沒有想到南京會來人找自己,他也知道,這種事想躲也是躲不過的,報信來的是長工,雖然厭惡,卻也熟悉的治安官跟著,而在道路盡處,似有遊騎,顯然連借故離開的機會也是不給的。


    沒有法子,黃宗羲隻得回了家,黃家在黃竹浦的祖宅有些年景了,黃宗羲抗清期間,還幾度易手,未曾修繕略顯破敗,但細節之處,還能看到黃家當年的輝煌,亭台景致也是書卷氣十足,而此時的門口已經有十名士兵把手,看熱鬧的鄰居擠滿了胡同口,黃宗羲也是在治安官的幫助下才擠了進去。


    進了門,黃宗羲越發覺得這些侍衛不凡,雖說衣著服飾與大明迥異,但那考究的服飾可不是一般的軍人可穿著的,越是見到權貴,黃宗羲越是鬥誌昂揚,他整理衣衫,昂首挺胸,踏步而入的時候卻被治安官攔住,治安官滿臉懇求:“黃先生,可不要衝撞了貴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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