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奈是無法抗拒這份密旨的,可是李君威和烏以風卻猜錯了他不想去的動機。


    其實阿布奈根本就沒有二人想象的那麽有心計,他不想代表外藩前往申京朝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氣。


    與帝國的很多外藩貴族不同,阿布奈可是經曆過滿清時代的,在那個時候,為了維護滿蒙一家,滿清曆代對他都很優渥,而他的母親更是被皇太極收入宮中,成為了妃嬪。雖然滿清一直不讓阿布奈觸碰兵權,但在爵位、金銀這等事上是毫不吝嗇的。


    但是帝國就完全不同,這些年裏,察哈爾八個紮薩克就宛若阿布奈的小王國一樣,實權他是有的,但在實際利益上,卻收獲寥寥。


    理藩院有朝貢製度,察哈爾每年都有拿出相當多的牲畜、駿馬和毛皮朝貢天子,同時天子也會回賜。表麵上,皇室遵循著前朝的薄來厚往的慣例,往往賜給外藩的東西是朝貢的兩倍以上,但實際上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比如皇室最喜歡賜予的就是瓷器、茶葉、絲綢這類在草原上非常受歡迎的貨物,但問題是,所有賜予的貨物全都是皇室產業所出。那些玩意隻要貼上、印上一個禦製的標簽,就立刻定超過市價數倍的價格,而這些玩意不當吃不當喝,皇室倒也不禁止外藩出售這些禦賜物品。可關鍵在於,這些東西根本賣不出那標定的價格來。


    早些年,皇室還有專門的禦窯、皇室茶廠,專門生產這些東西,但這些年,隨著這些產業虧損,大部分已經出售了。所以現在給外藩的禦賜物品,實際都是貼牌貨。


    不僅如此,到了申京,那也是一大筆的開銷。


    外藩到申京朝覲,是一種禮儀活動,所謂禮儀,邀的就是名聲,而名聲從不會被大風刮來。除了皇室給的,就是自己買的,別的不說,到了申京,類似養濟院、孤兒院這類社會福利機構,都會伸手。


    阿布奈還記得帝國二十一年他前去申京朝覲,申京搞了個歡迎儀式,弄了幾千個聾啞兒童表演手語。這一賞,兩萬兩銀子沒了。要是不給,帝國第一外藩的名聲肯定受損。阿布奈實在不想去當什麽散財老童子。


    可是,無論怎麽樣,阿布奈依舊不是那份密旨的對手。別人的麵子他可以不給,找各種理由搪塞,但太上皇的麵子不能不給。


    而對於巴格爾和他的組織來說,前往申京告禦狀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這個考驗幾乎讓巴格爾的組織分崩離析,這麽些年來,他的組織裏混進了不少三教九流之徒,平日裏跟著巴格爾做做善事,邀邀名聲,順便貪汙點組織經費還可以,要去申京告狀很多人是沒有膽量的。因此在巴格爾宣布了這個決定之後,很多人退出了這個組織,但是這些人不知道的是,他們已經被理藩院盯上了,在離開之後,不少人因為貪汙、非法集會等違法活動遭到了逮捕。


    而從北京出發後,巴格爾沒有前往外藩察哈爾所在的雲中綏靖區,而是去了遼寧行省。


    最近幾年,經巴格爾之手解救、安置的不歸奴,大部分都安排到了遼寧行省。因為那裏有更多的工作機會,更寬鬆的製度環境。


    遼寧行省雖然在建國之初就建立,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片關外的土地都是理藩院控製的,畢竟那裏的原有百姓不是滿洲關外八旗的包衣奴才就是遷移過去的官奴。為了籌措北伐漠北,遼寧行省得到開發,已經發展成了一個擁有三百七十萬人口的大省。


    而最近十年,遼寧的經濟快速發展,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鐵路的修建,北京到沈陽的鐵路已經建成了十年,最早建成的目的是開發遼西平原的土地,把大豆、玉米等商品糧食運輸出來,從陸地供給京津,從港口出海,向人口稠密的長三角地區銷售。


    這一個目標很快達到了,遼寧出產的糧食和飼料不僅沿海岸線補充到了帝國發展最快的沿海地帶,甚至還銷往日本。


    但是隨著發展,遼寧行省境內發現了大量的煤礦和鐵礦,很多煤鐵礦靠在一起,因此遼寧已經成為帝國戰略規劃中的工業中心。


    而在遼寧行省發展的過程中,大連是最新崛起的一個城市,這座港口位於遼東半島的最末端,周圍都是山地,如果沒有鐵路這等交通,注定無法崛起,而現在,從沈陽、錦州兩個方向過來的鐵路已經抵達。而渤海灣內的港口因為受到遼河水係沉積並不是那麽好,無法適應帝國那些噸位越來越大的船隻,給了大連更多的發展動力。


    十月的大連已經很冷,巴格爾乘坐火車抵達,下了車之後,把自己裹在風衣之中,提著簡單的行禮,走出了火車站。


    大連是一個新城市,但火車站周圍注定是最繁華的所在,而交通樞紐永遠是一個城市最混亂的地區。


    巴格爾一路忍受著各類目光,有些人傲慢的看著他,有些人眼中有著警惕,更多的人則是不懷好意。遼寧的發展帶來了闖關東、不歸奴兩大移民潮,另有朝鮮半島的朝鮮族過來,讓這裏的治安狀況很複雜。


    最終,巴格爾走進了一條陰暗無人的小巷子,在盡頭,有一家破敗的小酒館。這類酒館在關外比比皆是,整一鍋亂燉,溫一壺酒,幾個男人能聊一整天。


    推門而入,裏麵八張桌子上已經坐了很多人,而在櫃台後麵,則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獨臂中年男人,他的鬢角花白,警惕的看了巴格爾一眼,眼神之中多了一些無奈。顯然,兩個人是認識的,似乎還有些過節。


    “你找誰?”櫃台後的男人裝作不認識,問道。


    巴格爾說:“找你。”


    “我是誰?”男人又問,手裏的酒碗放在了櫃台上,發出一聲響。最角落裏兩個正在玩牌的男人放下了手裏的牌,走了過來,一臉警惕的看著巴格爾,一隻手塞進了懷裏。


    巴格爾隻是看了那兩個人一眼,平淡的對櫃台後的男人說道:“你是納亞。”


    “你找錯人了。”靠過來的人中,有一個人說道:“他不是納亞,是我們的朋友李亞。”


    “納亞是我曾經的朋友,他有一個仇人,而現在我找到了報仇的方法。”巴格爾語氣依舊平淡。


    而納亞聽了這話,再也控製不住,呼吸都粗重了,他拉開櫃台後的一個小門,帶著巴格爾走了進去。


    納亞是巴格爾的朋友,二人自幼相識,雖然都在外藩的紮薩克裏,但二人並不屬於一個紮薩克,甚至不屬於一個綏靖區,納亞所在的紮薩克是察哈爾王阿布奈的,而巴格爾所在的紮薩克則屬於燕北綏靖區的一個外藩貴族,隻不過兩個紮薩克在綏靖區的邊緣靠著。


    兩個人的相識源於一場狩獵,兩個男孩子在湖邊分享了食物,而那個時候,納亞就隻有一隻手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是察哈爾王的牧奴,放羊的時候,不小心用石頭砸死了一隻懷孕的母羊。


    兩個人擁有四年的童年生活,之後巴格爾上了內藩紮薩克的學堂,而納亞依舊在放羊。此後四年,兩個人來往少了,但彼此還有不少聯絡,一直到巴格爾前往燕北上學。


    再相見時已經是十年後,那個時候,巴格爾已經走上了解救不歸奴的道路,而納亞也成為了不歸奴。


    二人在張家口城相見,區別是,巴格爾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學生,而納亞已經成了逃犯。


    如果隻是斷臂之仇,納亞或許不會如此。在二人不相見的十年裏,納亞的父親因為偷偷跑去巴格爾所在的紮薩克買鹽而被阿布奈的手下打死,沒有了父親,家中便沒有了壯勞力。納亞在出去放羊的時候,妹妹和母親都被察哈爾王的手下販賣。


    納亞不能接受這一切,為了找到親人,殺了兩個人販子和阿布奈的一個手下。之後被察哈爾部和雲中綏靖區通緝,逃離了雲中。


    納亞幫了巴格爾很多忙,當然也希望巴格爾幫忙找回他的親人。最終得到的卻是噩耗,他的母親被賣到了喀爾喀某個部落,死在西遷哈薩克草原的路上,妹妹則因為逃跑活生生的被打死。自此之後,納亞唯一的目標就是複仇。


    而與納亞一樣有複仇之心的人不在少數,在巴格爾的手下也有,而巴格爾主張用和平手段,以法律為武器解決問題。


    納亞和他手下的一批人進行了武裝複仇,刺客、馬賊等職業他們都幹過,結果都失敗了。而他們的行為也僅僅是被當成幾次刑事案件罷了。


    死了太多的人之後,納亞重新投奔了巴格爾,巴格爾因為他回心轉意,但沒想到,納亞隻是從他那裏騙了一筆錢,自此銷聲匿跡。


    其實巴格爾一直都清楚納亞在哪裏,隻是因為納亞拿著那筆錢安頓了幸存的弟兄,他才沒有追究。


    “告禦狀就可以報仇嗎?”納亞聽完了巴格爾的話,不屑說道。


    巴格爾說道:“這不是你我私人的報仇,而是帝國某位高人的指點,帝國高層已經受夠了察哈爾王,要找一個理由處置他,而最好的理由其實就是民意。”


    “這麽說,你最終還是成為了朝廷的走狗?”納亞憤憤問道,在他發動武裝複仇的過程中,大部分的兄弟不是死於阿布奈之手,而是死於理藩院麾下的各方力量。


    巴格爾卻並不惱怒:“你應該知道我,我隻是為了做一些正確的事,並不反對朝廷,也不反對帝國。這個國家比我們父輩祖輩時候好了很多,隻是不完美罷了,我做的隻是讓其更好。然而,這個世界上並不隻是你我希望這個國家更自由更公平,朝廷之中也是有不少有識之士的,而我現在與他合作。”


    “那個人是誰?”納亞問道,他太了解巴格爾了,知道這個家夥很清高,能讓他心甘情願合作的人,肯定不簡單。


    巴格爾搖搖頭:“我不能跟你說他的名字,我能說的,剛才都已經說了。你可以隨我一起去,一起做,然後一起成功,最後一起死。”


    “你也會死?那這是什麽,黨爭還是其他什麽,你怎麽心甘情願的當犧牲品?”納亞問。


    “我追隨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信念。”巴格爾卻沒有解釋,他說到這裏,站起身,摘下風衣,說到:“我會在大連呆幾天,再找幾個不怕死的,你好好想想,如果加入,就來找我,不加入就算了。雖然你現在看起來像個街頭混混,但到底擁有自由,我想哪怕有一天你被抓進治安局的監獄裏,也比在察哈爾部時過的要好。


    這種日子,你可以繼續過下去,而選擇跟我去告禦狀,多半會死。”


    納亞按住了房門,沒有讓巴格爾出去,他說道:“巴格爾,你知道的,我不怕死,因為我生不如死。但是我需要你讓我相信,我們告禦狀會成功,會讓阿布奈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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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保證,但你可以跟著我,你很厲害,你也知道我不擅長打架,所以你隨時可以殺死我。如果失敗了,我也會死。”巴格爾誠懇說道。


    “那我們就不能用更好的方式,讓這該死的帝國變的更好一些嗎?”納亞吼道。


    巴格爾搖搖頭:“納亞,帝國不該死。你看看你自己,你曾經向博爾吉吉特氏,成吉思汗的子孫舉槍。如果這個帝國那麽可惡的話,你不會有這種膽量,這種思想的。”


    說吧,巴格爾再一次拉開門,納亞卻再次問道:“巴格爾,那可不可以這樣,我代替你去申京告狀,替你去死。最後阿布奈會死,我大仇得報,而你活下來........。”說到這裏,納亞擦了擦眼角:“我覺得你是一個不錯的家夥,在我們蒙古人裏,你也是特殊的那個,我覺得你應該活下來。”


    巴格爾平淡說道:“我是蒙古人,但更是中國人。我做的一切是為了所有被壓迫的帝國百姓,不是某個族裔。我曾經設想過,假設帝國的外藩沒有了,草原上不再有不歸奴,我會去幹什麽。


    我已經找到了答案,我會再去幫助那些被工廠老板幫助的工人,去爭取他們應得的待遇。而不去做,不是因為做不到,是因為現在對我來說,不歸奴的性命比工人的待遇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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