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池湘雲的遺體下午送回池宅。按照當地風俗,遺體要在家裏放過一個晚上才能送火葬場火化。


    管家桂伯一見著池湘雲的遺體,以手掩麵,淚如泉湧,“夫人你怎麽這麽想不通啊,你走了,池家怎麽辦?小姐怎麽辦?……你就忍心見小姐受苦……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說走就走……”


    晗光坐在桂伯旁邊,淚水如斷線的珠子,她用手去擦,可是還沒擦掉,又有新的掉下來,她索性不擦了,任淚水糊了一臉,呆呆望著池湘雲的遺體。


    哭泣和哽咽聲在耳畔繼續著,她的腦袋裏卻別樣安寧下來,這樣靜坐了一會兒,她心裏始終空落落的,對未來和前景生出無所適從和茫然的感覺,忍不住向不遠處站著的男人看去。他麵對著她的方向,斜靠在門框上,一手插著口袋,沉默地抽著煙,繚繞的煙霧,看不清表情。


    那雙黑沉深邃的目光卻看向她來,在半空中與池晗光的撞在一處,兩人誰都沒有避開誰,相對無言地注視了幾秒。


    溫浩騫到底沒有走過來。


    池晗光第二次把目光看向他時,他走到門口打電話,微側身對著她,一隻手仍夾著煙,偶爾放進嘴裏吸一口。


    池晗光看了一會兒,站起身,去池湘雲房間整理遺物。


    池湘雲的東西大部分放在池宅的,整理起來倒也並不麻煩。


    期間,她接了一個電話,剛掛線,門從外麵推進,進來一個人。


    池晗光沒有回頭,她知道是誰。


    腳步在她身後停下。


    “晗光。”


    池晗光緩緩扭頭。


    他站在逆光之中,看著她。


    “擦把臉。”


    晗光這才注意到他的手裏多了一塊毛巾。


    她順從地接過,毛巾浸過溫水,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熨貼在皮膚上,溫暖濕潤。


    她擦完臉,把毛巾搭在臉盤架上。


    溫浩騫彎下身蹲在身旁,逼仄的溫度似乎也隨之緊貼而來,她屏了屏呼吸,平靜說道:“律師明天下午兩點過來。”


    他從她整理的一堆物什中隨意拿起一幅畫,低頭凝視,唇抿成一線,從窗格裏投進的光勾勒出男人認真沉靜的側臉。


    晗光呼吸窒了一下,身體往後退了一點。


    他忽地抬起頭來,視線堪堪撞上晗光,皆是兩雙黑沉的目光,前者深邃似淵,望不見盡頭,後者透亮澄淨,靜美如芳華。


    靜了一瞬,溫浩騫才緩緩移開目光,重落回手裏的畫,卻聽晗光說道:“姑媽的後事我不準備興辦——你也知道,就我們這幾個,她生前吵吵嚷嚷凡事鎖身,讓她安靜些走吧。”


    溫浩騫點點頭:“好。都聽你的。”


    中途,接到王薑銘的電話,他工作忙,到底是不過來,但是有個電話總比沒有好,晗光倒不真希望他來,畢竟來的人多,本身也是負擔。


    晗光朝溫浩騫苦澀笑笑:“姑媽生前那麽多朋友,到頭來剩下的卻沒幾個。”


    池湘雲自殺的消息生了風似的傳開,孫零和傅珍也相繼打來電話慰問,都說要請假過來,被池晗光婉拒,叫他們不用擔心,她一切都好,處理完姑媽的後事就回去上課。


    打完電話,溫浩騫問,“是你同學的電話?”


    “嗯。”


    溫浩騫了然地點點頭,目光輕淡地從她臉上劃過,並未再說什麽。


    整理衣櫃的時候,在最底層翻到了那件壽衣,姑媽說有空再改改,沒想到這麽快就又用上了。


    池晗光心裏感傷。


    吃過晚飯,溫浩騫在花園散步。


    池晗光趴在房間的窗口上,麵朝著花園,低著頭,屈著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敲著窗台的木板。


    從她的角度能清楚的看見溫浩騫,他沒有注意到她。


    男人的臉罩在陰影裏,看不分明表情,隻能依稀辨得有些冷硬的輪廓線條,與往常不同。


    今天他們大多數時候呆在一起,卻並不怎麽說話,他似乎心事重重,連掛在臉上的笑也是勉強。


    “溫叔叔。”晗光朝他喊了一聲。


    男人微微側轉頭,目光尋過來,眸光裏有一層她看不清的霧靄,直到定格在她身上,那層霧靄才稍稍消退一些。


    “今晚要守靈。”池晗光說道。


    溫浩騫朝她點了一下頭,腳步轉了一個方向,晗光抬起頭之際,人已走出了陰影,不多時便聽到他往這裏過來的腳步聲。


    很快,門打開,溫浩騫走進來,在她對麵坐下。


    他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對麵,一杯放在自己麵前,比了比對麵那杯,看看她,示意她過去坐。


    晗光在他麵前坐下。


    “高考誌願確定填到上海了?”


    晗光愣了愣,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溫浩騫看了她兩秒,微微笑了下,“你是個有主見的人,但是我的建議是,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萬城。”


    晗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心砰砰跳個不停。


    “萬城不比上海差,況且我也能更方便照顧你。當然——”他瞥眼她,目光深刻認真,“這隻是我的建議,決定權還在你自己。”


    池晗光暗自呼吸一次,動了動嘴唇,語氣堅決,“我不去萬城。”她頓一頓,看著他,“冬天再冷都挨過來了,更何況我有手有腳,還有姑媽留下的一點錢,不至於太糟糕。”


    她心意已決,再勸也沒用。溫浩騫垂下目光,低頭喝茶,不再說什麽了。


    桂伯本來陪著他們的一塊守夜的,老年人的體力到底不支,在晗光和溫浩騫的勸說下,中途回房休憩去了。


    “你也去睡會兒,時間到我叫你。”溫浩騫對池晗光說。


    晗光強自打著精神,搖搖頭,“不礙事。”


    不過一會兒,一杯茶遞上來,“提提神。”


    池晗光接下。


    她低頭喝了一口,苦中帶點甜:茶水裏加了一點糖。


    她抬頭看看他,他正也看著她。


    他說:“出去走走?”


    池晗光放下杯子,點頭說好。


    池宅的樹木蒼勁挺拔。


    他們沿著青石板階慢慢走。


    夜靜如深海,偶爾風起蟲鳴,任何聲音都被延長放大。


    “晗光,”他忽然停下,側身看著她,風帶動他的衣角翩飛一個好看的弧度。


    “嗯?”


    “知道你的名字有什麽寓意嗎?”


    池晗光神色迷惑地望著他,搖搖頭。


    天際的盡頭被劃開一道口子,薄曦撒下來,清冷幽淡。


    “光之將至。你的名字,是希望的意思。”


    池晗光隨著溫浩騫的手指的方向,沉沉天際邊有一絲淺淡的光明。


    “你是我的希望。”


    溫浩騫低頭看著她。


    夜風吹亂發絲,也吹亂了池晗光的心。


    她想問為什麽,但還是忍住了。


    “走吧。”他收回目光,望著腳下的路,淡淡道。


    池湘雲公司宣告破產,大部分資產能拍賣的全都拍賣了,戶頭上的不動產也被銀行凍結,留下所剩無幾的那一點稀薄給池晗光。


    池晗光跟學校請了一周假調整,傅珍和孫零不放心她,來看了她兩次,未免他們擔心,她把自己拾掇幹淨開門見人,仍掩蓋不了頹喪之氣。


    很快,連她自己住的這個房子也被收了去,就連屋裏的家具、油畫都未能幸免,好在還有池家祖宅可以落腳。


    溫浩騫幫著一起處理完池湘雲的後事,在珠城逗留了一個多星期,期間也沒閑著,案子一有新線索孔嚴就聯係他了。


    這天兩人約在一家手工打麵館吃麵。


    溫浩騫要了碗海鮮麵。


    孔嚴打趣他:“不愧池家出來的人,連口味都一模一樣。”


    溫浩騫笑了笑,並不語。


    “還記得以前和湘姐吃飯,一桌子紅肉她一著不動,獨獨挑最貴的那盤海鮮吃。喜歡吃海鮮,幾乎是他們池家人的特性,據我所知,小小姐也是這樣,隻可惜,誰也沒想到啊……”孔嚴感歎道。


    麵上桌,溫浩騫挑起一著,低頭吸了一口。


    孔嚴問:“你哥怎麽沒來?”


    溫浩騫:“他去恭城湘姐的公司處理善後了。”恭城是m省的省會城市,池雲湘公司本部在恭城。


    “哦。”孔嚴兩手捧起大海碗喝了一口湯。“不是我說,你們哥倆對他們池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湘姐這事你用不著內疚。”


    溫浩騫搖搖頭:“還不夠。”


    孔嚴:“湘姐說沒就沒,恐怕小小姐的日子不好過。”


    溫浩騫繼續吃麵。


    孔嚴繼續說:“外界報道的自殺也不是沒有道理,不僅如此,理由證據還相當充分,如果我是民眾,也有可能被輿論誤導。”


    溫浩騫看過報道,湘雲集團為投資某項目,對外大額融資,由於政策因素,項目中途退出,前期投入的幾十個億打水漂,血本無歸,再加上之前纏身的糾紛案讓公司名譽大掃,湘雲集團麵臨破產,池雲湘撐不下去才選擇自殺這條路。


    他抬起頭,看著孔嚴,目光黑深,“可是你不會,你是一個警察。”


    孔嚴哈哈哈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得好!來,我敬你一杯。”說著扣住海碗壁沿與溫浩騫的碗碰一碰。


    “不過吧,話說回來,”孔嚴放下杯子,斂去了臉上的笑意,“我們查過湘姐的通訊記錄,發現一條線索。”


    溫浩騫接口問,“什麽線索?”


    “出事前四十八個小時,她一共一百二十五通電話,其中給鍾錦程的四十二通,四十通沒接,剩下的兩通時間不超過五分鍾,而且這兩通電話中有一通最接近她死亡時間,也是她通訊錄裏最後一個打出去的電話,在夜裏十一點十五分。”


    孔嚴把通訊記錄表發給溫浩騫看。“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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