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侍奉珍禽的奴仆中,屬班哥年紀最小,待的時間最長。


    這份差事辛苦,一般人都不願做,班哥一待就是好幾年。像崔複這般年紀整日嬉笑玩樂的時候,班哥已經在珍禽處侍奉飛禽走獸謀生。


    他手腳麻利,一點就通,再苦再難的活交到他手裏,沒有辦不成的。起先是幹雜活,後來訓虎的人回了故鄉,缺了個虎奴,便讓班哥頂上了。


    珍禽處的人知道班哥家中有個生病的阿姆,素日往來,憐他小小年紀不容易,吃苦耐勞從不抱怨,皆願行個方便。


    班哥新請了大夫為鬱婆施針,大夫頭一回去,需有人引路,班哥告了半天假,將大夫領到家中。大夫施完針,囑咐該注意避諱的吃食,班哥一一記在心上,同大夫定好下次施針的時間,給了銀錢送大夫出門。


    送到石橋旁,折返家門,正巧遇見有人來訪,是府裏管家的遠房親戚侯三。


    班哥與侯三不相熟,最多也就見過兩三麵,侯三出現在此,著實突兀。


    侯三一見他便笑著迎上前:“班哥,聽說你阿姆的病好了些,我來看看她老人家。”


    班哥客氣道:“多謝。”


    侯三腆著笑將手裏提的東西遞過去:“一點小小心意,給你阿姆補身子的。”直接塞到班哥懷裏,不容拒絕,抬腳就要進院子。


    鬱婆剛睡下,大夫叮囑施針後需靜養。班哥將院門攏緊,指了指路邊的大柳樹,道:“實在抱歉,阿姆還在睡,隻能麻煩哥哥別處說話了。”


    侯三醉翁之意不在酒,拍拍班哥肩膀:“她老人家養身體重要,你無需在意我,咱倆說說話便行,你可要隨我去喝酒?”


    班哥推開肩頭的手:“多謝哥哥好意,我喝不得酒。”


    侯三笑道:“多灌幾杯,灌著灌著便會喝了。”


    班哥搖搖頭,往柳樹邊去。


    侯三跟上去,問:“聽人說,先前你阿姆斷藥好些天,你已花光了錢抓藥?”


    班哥低聲答道:“是。”


    侯三眼睛一轉,落在班哥身上:“其實你有困難可以來找哥哥,哥哥若是能幫,定義不容辭。對了,你如今抓藥施針的錢從哪裏得來?”


    他笑了笑,透出幾分奸邪:“據我所知,珍禽處的人同你好,早已放了你下三個月的月錢。”


    班哥不答反問:“哥哥問這話,是何意思?”


    侯三道:“我猜你這錢,是從二房的小郎身上得來的?聽聞那天小郎和別府的小郎們玩樂扮角,好奇大理寺的郎官們審訊鞭笞犯人是什麽感覺,你自告奮勇願做他們的鞭下囚?”


    班哥疏離的神情換成淺笑,黑眸透出似有似無的沉鬱之氣:“是。”


    侯三沒想到他承認得如此爽快,逼問的話反而沒了用武之地,一時語塞,隨即語重心長道:“你、你千辛萬苦入了崔府,若是丟了這份得之不易的差事,以後你拿什麽養活自己和家人?想必你也是逼急了,所以才作出這等冒險的事,好在小郎並未聲張,不然你定要被趕走。”


    風中微蕩的垂柳拂過班哥的麵頰脖頸,今日為迎大夫,他穿得齊整,頭發一絲不苟地梳起挽在腦後,清秀俊美的五官全都露出來,一身粗布衣絲毫不掩英姿,抱肩立在柳樹下,身姿挺拔如鬆,氣質出色獨特,令人一見難忘。


    “哥哥是來威脅我的?”班哥笑著問。


    侯三看呆了眼,見他展露笑顏,猶如春日麗色,看得人神魂顛倒,一時心花怒放,忙從腰間取下荷包:“這裏有些銀子,你先拿著使。”


    嘿嘿笑了兩聲,又道:“醜話說在前頭,救濟你一時能行,但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還是得靠你自己想辦法,我這裏有件好事,不知你肯不肯?”


    班哥問:“哥哥不妨說說,是什麽好事?”


    侯三貪婪地盯著班哥瞧,心癢難耐,想伸手摸一把,又怕班哥借勢拿喬。


    原來這侯三是個急色之人,仗著自己跟崔府大管事有幾分沾親帶故的關係,那些身份卑微容貌姣好的窮民小奴,有被他看在眼裏的,必要哄騙到手。年前偶然遇到班哥,驚鴻一瞥,自那之後,便終日惦記。


    侯三自詡品花之人,雖比不得那些達官貴人蓄美無數,但他在門房上往來送客,見過的俊美之人數不勝數,也算開過眼界。那日見到班哥,隻覺前些年都白活了。


    在崔府一眾奴仆中,身為虎奴的班哥人微言輕,隻因他侍奉的那隻老虎是大郎愛寵,侯三才遲遲未敢下手,如今大郎遠行,老虎沒了主人在跟前,侍奉老虎的虎奴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侯三咽了咽口水,花言巧語道:“班哥這副相貌,誰人不愛?如今年紀尚小,便已生得光華之姿,往後長大,那還得了?哥哥無才無貌,見了班哥,每每自羞,恨不得立馬死去投胎轉世生做千金之人,為班哥遮風擋雨。”


    捂了胸口,做剖心之狀,言辭懇切:“哥哥原不敢親近班哥,因見班哥困窘艱辛,方才貿然前來。哥哥就一句話——隻要班哥稱心如意,哥哥做什麽都願意,即便日後班哥另想侍奉千金之人,哥哥也心甘情願為班哥謀算……”


    侯三笑容僵硬,對上班哥的目光,那雙漆黑星眸猶如寒刃,仿佛下一秒就要將他刮骨削肉。侯三不寒而栗,全身冷瘮,明明眼前的小子瘦弱卑賤,他心中卻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懼,實在詭異。


    侯三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呼吸,竟連大氣都不敢出,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犯了個錯誤,但沒有多想,畢竟班哥隻是個小小的虎奴,他想對付他,易如反掌。


    見班哥仍用那種瘮人的眼神看自己,侯三渾身不適,興致全無,隻能下次再謀。


    “哥哥還有事,先走一步。”侯三丟下話,快手快腳地跑掉了。


    班哥用柳樹揩了揩被侯三碰過的肩膀,麵色如常回到院子。


    鬱婆半睡半醒,出聲問:“先前好像院門口有聲音,是誰來了?”


    班哥將屋裏的夜壺端出去,語氣平和:“沒人來,一條野狗迷了路,差點跑進來。”


    自那日侯三登門後,在府裏尋了幾次機會想和班哥搭話,次次不得願,侯三的熱情漸漸冷下來。


    這日班哥照常為老虎喂食,門上一個姓劉的小管事喊他出去,珍禽處的來管事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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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管事道:“過幾日長公主辦宴,前頭調你去伺候。”


    侍宴是件美差,無數人爭都爭不過來,落在一個虎奴身上,著實匪夷所思。班哥問:“需要我做些什麽侍奉貴人?”


    劉管事道:“你可知府裏新來了些昆侖奴?開宴那天,這些昆侖奴將在宴上搏鬥比試,長公主會選出他們中最好的一個送給殿下,在這之前,為了顯出昆侖奴們的威猛,需有人為昆侖奴們起興,與他們切磋。”


    劉管事掃量身形瘦弱的班哥,有些不忍,無奈拿了別人的好處,隻能繼續道:“原本從府外雇了五個專做這事的人,不巧少了一個,隻得臨時換成你了。”


    說是切磋,其實是供人毆打,那些昆侖奴高大凶猛,尋常人根本不是對手。長安城各家製宴凡是有命昆侖奴出宴取樂的,皆會提前備好“猴人”。猴人專供昆侖奴大展身手,既能挨住拳腳,又不至於傷到性命。


    來管事原以為這次侍宴是肥差,正為班哥高興,結果聽到說讓班哥去做猴人,死活不肯借人:“不行,他一個小孩,如何能做這事?”


    劉管事:“他都能馴服老虎,如何不能做猴人?隻是挨上幾拳而已,有什麽要緊的?”


    來管事氣道:“那你怎麽不自己去!”


    劉管事道:“這樣的好事,一般人無福消受,所以我才來找班哥,班哥,你覺得呢?”


    班哥沉默半晌,平靜的眼眸中絲毫未見懼意,像是在思慮什麽,緩聲問:“是哪個殿下?”


    “什麽哪個殿下?”


    “長公主要將昆侖奴送給哪個殿下?”


    劉管事笑道:“自然是三公主殿下。”


    班哥問:“三公主殿下……是崔郎中出城那日……來府裏做客的那位殿下嗎?”


    劉管事不耐煩:“正是這位殿下。你問這麽多作甚,橫豎這差事你躲不過!不去也得去!”


    班哥攔住他問:“你剛才說,長公主要將昆侖奴中最好的那個送給殿下,要是……要是我贏了昆侖奴,長公主也會將我送給殿下嗎?”


    劉管事哈哈大笑,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正要嘲上兩句,忽地對上班哥的眼睛。


    一雙烏黑深邃,光輝閃動的眼。


    劉管事滿腔的嘲諷收回去,真心實意勸:“你小子,就別做夢了,那些昆侖奴專門養來和猛獸相鬥,宴上不但有昆侖奴,還有他們帶在身邊的猛獸,那些猛獸就能將你撕得粉碎。”


    來管事指著劉管事的背影罵不停聲,一回頭見班哥神情恍惚,眼中異樣的眸光依舊閃亮。


    來管事嚇一跳:“你可別不要命,趁早打消那些異想天開的念頭。”


    班哥笑了笑,從籠中逮隻兔子繼續去喂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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