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厘降, 先開邑封,食邑四郡,盛寵之恩。


    公主及笄前冊封並非罕事, 如清露公主李雲霄, 便是幼年加封。但李雲霄空有封號,並未享湯沐増賦之事。李氏皇室中, 及笄前就享食邑之恩的公主,隻有康樂長公主一人。


    康樂長公主及笄前食邑兩郡, 封戶五千,已是特殊恩寵。太上皇疼愛女兒, 於康樂出嫁時增封五千戶, 是以康樂長公主食邑萬戶, 位同王爵, 風光無比。


    如今寶鸞首次受封,便已食邑萬戶, 且臨川清河常山巴陵四地,人傑地靈, 民熙物阜,無論哪一地, 皆是皇家子孫夢寐以求的封邑之地,聖人一口氣將四郡全都給了寶鸞, 大方程度,令人咋舌。


    聖意下至中書省,侍郎舍人們目瞪口呆。


    “公主小小年紀,怎能享萬戶之賦?”


    “陛下此舉,未免失衡。”


    “公主並非真正的皇室血脈,厚養宮中便已足矣, 何必賜湯沐受賦之恩?”


    擬旨之事拖了三天,侍郎舍人們觀望太極宮的態度,然太極宮不曾派人阻攔,皇後那邊也沒有隻言片語。眾吏心中明了,知道此事已成定局,未再拖延,依聖人之意,製敕冊命。


    聖意昭明,永安宮人人震驚。


    短短十日,天翻地覆風波起伏。偷龍轉鳳一事,隨奴成皇子,公主成魚目,人人嗟歎命運無常造化弄人。三公主美麗和善,交好之人數不勝數,這位如珠似寶的小公主該何去何從?眾人皆為之擔憂。


    就在大家惋惜小公主的命運時,聖人的封冊昭告天下,昔日帝國的明珠依舊是皇室的掌中寶心頭肉。


    食邑四郡賦萬戶,封號無雙,恩寵無雙。


    鬱婆聽聞寶鸞加封之事,心中再如何怨聖人當年對趙妃薄情寡義,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陛下待三公主極好。”


    縱使混淆皇室血脈,亦未拋棄未冷待,尋常世家郎君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一國之主做到了。


    對於三公主而言,陛下是位好父親。可對於其他人,陛下未必能……


    鬱婆憂心自己養了數十年的孩子也會盼望這份父愛,這份父愛高不可攀,若是有所期待,必會為之所傷。


    紅牆堆雪,冬梅滿樹粉白,清寒凜冽。廊廡竹簾晃動,簾內熏籠暖暖,少年跽坐緙毛坐毯,寬袖玉帶,烹茶品棋,膚白頸長。他指骨修長,一枚黑玉棋子捏於指間,悠然自得。


    宮人們偷覷自己的新主人,小皇子雖年少,比不得那些長成的青年高大威猛,然他修長清瘦,自有一番迢迢風姿。少年俊美,眉目如春,唇角噙笑,似山間雪雲間月,勾得人心生向往。


    她們初來清思殿時,因聽聞侍奉的郎君長於山野做過虎奴做過隨奴,皆心灰意冷。一個乍享富貴之人,能有什麽教養呢?他若粗魯野蠻,她們隻能終日受苦。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郎君謙遜有禮,清嘉溫潤,並不像她們想象中那麽粗俗無知。他待人待物,進退有度,對仆從更是親切溫和,竟像從小生長於永安宮似的,氣度端雅,可與太子殿下比肩。


    數日功夫,眾人皆折服在班哥袍下,這種容姿出色謙謙有禮的少年,誰人不愛?


    他不自卑不自大,遇事肯虛心向人請教,從不端架子,恰到好處的熱情,如春風拂麵。清思殿有這樣一位郎君,眾人的心漸漸安定,偶爾遇到好事長舌之人,殿內宮人言辭切切維護班哥,不肯叫人說班哥一句壞話。


    廊外三兩宮人正為瑣事爭吵,聲音細碎,隨風晃晃搖搖吹進三麵竹簾內。


    ——“拾翠殿辦宴,與我們何關,你巴巴地跑過去幫忙,六殿下顏麵何在?”


    ——“我隻是好心幫忙,哪裏想那麽多?”


    ——“拾翠殿那位和我們六殿下的淵源,滿宮皆知,若被人瞧見清思殿的宮人出現在拾翠殿,別人指不定說出什麽難聽的話埋汰六殿下。”


    ——“他們也真是的!憑何拿六殿下以前的事揶揄?六殿下就算做過隨奴又怎……”


    說話的宮人被人捂住嘴,兩人忌諱莫深。


    那些貴族郎君娘子能拿這種事說笑,他們這些奴仆可不能亂傳話。


    吵嘴的兩人漸漸走遠,簾內侍候的宮人們白了臉。


    今日廊廡遮簾煮茶賞雪,乃是六殿下一時興起,這地方偏僻,除了隨侍的人以外,其他人並不知道六殿下在此。


    宮人們惶恐看向熏籠邊跽坐的少年,他緩緩抬目,麵上並無惱色。


    宮人們不由憐惜:六殿下心胸寬仁,當真君子典範。


    班哥揮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


    梅花香寒,粉白幾枝插於玉瓶內。班哥扔了棋子,麵上溫潤之色頓消,眼底戾氣躁動,骨節分明的手一把拔出玉瓶裏的枝條。梅枝折斷,花瓣空中飛舞,破碎的殘瓣拂過他的長眉,悠悠旋落袍間。


    鬱婆在宮內休養數日,對宮內流言蜚語有所耳聞。偷龍轉鳳雖落下帷幕,但眾人的竊竊私語卻尚未消失。


    聖人已經認回班哥,認下寶鸞,無論是真皇子還是假公主,兩個人都得到了應有的身份。眾人不能拿身份說事,便拿兩人從前的過往說事。


    堂堂皇子竟給自己的養妹做奴,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茶後閑話。


    鬱婆以為班哥是因為方才那兩位宮人的話心生惱意,輕聲勸慰:“這些無聊的話傳不了多久就會消失,永安宮永遠不缺新鮮事。”


    班哥凝望牆那邊的拾翠殿,眼底陰沉之意更盛。


    原來她辦宴了。


    她辦宴卻不請他。


    她為何不請他?她為何不肯同他見麵?


    班哥摧花的手撚出黏稠花汁,一滴滴從他指間滑落。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的譏諷嘲弄,他隻在意她為何不理他了?


    自那日紫宸殿寶鸞送班哥帕子後,就再沒和他見過麵。她刻意躲著他,即便兩殿相鄰,兩人亦未偶遇碰麵。


    鬱婆見慣班哥人前裝笑人後陰鷙的模樣,但凡他眸中湧起陰惻惻的寒意,那便是他裝不下去要露出真麵目的時候了。


    鬱婆著急:“班哥,這是皇宮,你身份不同往日,切不可任意妄為。”


    班哥轉眸輕笑:“阿姆別怕,我知道分寸。”


    鬱婆又說了些什麽,班哥一味頷首點頭,實則一個字都沒聽清。


    他心裏掛念寶鸞,既惱怒又鬱悶:到底為何?為何小公主要躲他?


    小公主不是心胸狹窄之人,不會為偷龍轉鳳一事怨他,她若怨他,當日前往紫宸殿的路上就不會和他說那樣一番祝福之辭,更不會見他在皇後麵前落淚後悄悄拿羅帕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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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似雪一般純真善良,他篤定自己能夠再次靠近她,以新的身份,獲得她的親近得到她的關切。可這幾天,他去尋她,她竟避而不見,還悄悄托人帶話給他,問他能不能重新向聖人請恩換一座宮殿居住。


    她躲著他,甚至都不願和他相鄰而居!


    為何?到底為何?


    “嘩啦”一聲,班哥掀翻棋盤,站起身。


    鬱婆駭一跳,想要拉住他,但見班哥轉肩看來,漆黑發戾的眼眸中,並不全是幽冷陰鬱。


    他雙眉若蹙,多愁無奈,像受了極大的委屈,眼睛通紅,似有淚意。


    少年低喃:“阿姆,難道我不該拿回自己的身份嗎?”


    鬱婆從未見過班哥這種模樣,無論何時,他總是沉靜從容,傲世輕物。他臉上的笑有多親和恭謙,心裏就有多不屑一顧,他從來不會質疑自己不會後悔,有時候她看著他,看到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不屬於這俗世的一塊雲間山石。


    足夠堅硬,足夠冷情。


    可就是這樣一塊山石,懊惱茫然地問她:難道他不該拿回身份嗎?


    鬱婆發怔半刻,遲緩道:“……你以前從來不會問我該不該做一件事。”


    班哥凝望牆那邊的拾翠殿,風裏明明什麽動靜都沒有,他卻恍惚聽到小公主與人玩鬧的聲音。


    班哥情不自禁往前兩步,寬袖被風舞動猶如鶴飛。


    鬱婆在他身後道:“班哥,永安宮不是個好地方。”


    班哥眼睛黑泠泠,盯望拾翠殿飛簷樓閣:“阿姆,這地方好不好,別人說了不算,我說它好,它便好。”


    鬱婆噤聲。


    班哥指了矮牆那頭:“阿姆,你知道那裏住了誰嗎?”


    鬱婆答:“知道,是短你半天出生的那個孩子。”


    她至今都想不通,趙妃那日生產過後,半天功夫,到底從哪裏尋來的女嬰?


    班哥聲音低柔:“可惜那日你被人扶下去未曾見到她,你若見到她,定也會喜歡她。她是個最可愛溫柔的人,這世間沒有比她更漂亮更溫善的人,你隻要瞧她一眼,就會愛她嬌憨模樣。她在哪裏,哪裏便光華萬丈。永安宮有她,便如仙宮。”


    鬱婆訝然。


    不等她細看班哥麵上柔意,班哥驟然冷笑:“可她最易上當受騙,現今不知是誰,在她麵前胡言亂語,攛掇她躲避昔日舊人,待我查出……”


    鬱婆後背一寒,來不及說什麽,眨眼功夫,班哥隨風消失。


    白垣牆外,殿瓦高簷,少年身影如箭,極好極快的輕功,鬼魅般行走於拾翠殿屋舍之上。


    拾翠殿中,寶鸞被人圍坐中央,滿殿絲竹樂起,伎人舞如水蛇,觥籌交錯,笑聲四溢。


    李世跽坐案旁,隔開寶鸞身邊所有想要近身的貴族郎君,一掌拍向長案,嗬斥聒噪的小娘子們:“吵死了,一刻不停歇,我三妹都快被你們吵得耳聾了!”


    少女細小的聲音幽幽飄來:“……那倒沒有。”


    李世麵熱,趕開圍著寶鸞的小娘子們,扭頭同寶鸞道:“小善,和二兄說說話,二兄來了半個時辰,一句話都沒能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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