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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騖胞兄雖有才名, 然常年體弱多病,家族重擔,皆落在袁騖一人肩上。


    崔鴻愛憐弟子, 袁騖入府拜訪乃是常事。今日是崔鴻特意命人去請,故而袁騖來得匆忙,除了給崔鴻的茶餅外, 手上還提著一包淩東閣的彩霞金粉龍鳳紙。


    崔鴻不喜收禮,袁騖深知這一點,每次登門拜訪,提的皆是市井小物,算不得禮,但又能聊表心意。


    崔鴻當即讓婢子端來茶釜小爐等沏茶的茶具, 袁騖拿過鎏金飛鴻球路紋籠,取一塊茶餅置入其中烘焙,師徒倆圍在爐邊, 一邊沏茶一邊說話。


    屋內置冰, 然炎夏灼烈,兩人圍在爐邊, 額間涔汗, 自得其樂。


    崔鴻問起那包金粉龍鳳紙,笑道:“定是歲青又有了新詩,不然你自己用,哪舍得買這麽貴的紙?”


    歲青是袁騖胞兄袁策的字。袁騖道:“阿兄確實得了首新詩, 恩師若不嫌棄,改日送來讓恩師批鑒一二。”


    崔鴻笑道:“歲青的詩,一向最好。”


    袁騖難得未在恩師麵前露出謙遜之態,滿眼笑意, 道:“阿兄的詩,確實是好。”


    崔鴻問:“歲青的身子,近來可好?”


    袁騖聲音裏透出一抹無奈:“還是老樣子。”


    崔鴻拍拍袁騖的肩,寬撫道:“說不定哪天就被我們找到一個能治好歲青的神醫,你且放寬心,隻要有這樣的人出現,不管那人在哪裏,我皆會替你請了來。”


    這些年崔府一直有替袁騖尋名醫,這份心意,足以令袁騖哽咽:“多謝……恩師。”


    崔鴻歎口氣,袁騖拜入門下五年,行事沉穩冷靜,從未開口求過任何事,即便在十六衛幾年都未高升,也沒透露出任何想要他這個恩師提攜的意思。唯一一次升職還是年初,升了個可有可無的驍騎尉。


    以此子的才能來說,完全大材小用。


    崔鴻沉思半晌,道:“今天喚你來,其實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袁騖道:“但憑恩師吩咐。”


    崔鴻問:“你可願入大理寺?”


    袁騖一愣,旋即明白過來。


    皇後勢大,為皇後所用的人遍布朝野,其中必定有人徇私枉法。大理寺為九寺之一,斷天下刑案,凡定案罪證,皆需大理寺經手。然此前寶塔被毀一事,大理寺毫無作為,之後人證暴斃之事,更是公然疏忽職守。若要抗衡齊氏,必要從大理寺入手。


    袁騖起身,抱拳道:“我願為恩師赴湯蹈火。”


    崔鴻道:“他們皆是皇後的人,你若去了,定寸步難行,說不定還會丟了前程。”


    袁騖道:“隻要能為恩師略盡綿力,莫說前程,便是性命亦能舍掉。”


    崔鴻握一盞玉杯指間摩挲,如鷹般的視線自袁騖麵上掃過,見他神情坦然堅定,毫無不滿猶豫之意,半晌方沉吟道:“先坐下吧。”


    日上三竿,永安宮眾人早已在太陽下忙活過好幾番,拾翠殿中,慵懶的小公主仍在夢中沉睡。


    班哥在寢堂前大門站了一上午。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了,花了半個時辰細心穿戴,自他出生日算起,再沒有比現在更一絲不苟的時候。


    從床上睜開眼時,依稀還能看見半個月亮高懸空中,等他穿戴整齊來到寢堂大門時,月亮沒有了,霧氣蒙蒙掩著大地,他筆直往門前一站,鼻尖沾著露珠,他盯看緊緊閉攏的門窗,知道今天一定是個豔陽天。


    站了不知多久,腿站得酸乏,但他的身板依舊直如一條線,一動不動,像個泥塑人兒。


    早起的宮人看見班哥,驚訝還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湊近瞧了幾眼,也沒搭話,撇頭和同伴說笑。


    “瞧這孩子,人小鬼大,第一天來,就如此殷勤。”


    “你少說兩句,我看他那模樣,也不像個孩子,長得又高又俊,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麽造化。”


    班哥站立如鬆,宮人自他麵前指指點點,他全當聽不見看不見,若有誰離得近些,眼神對上了,他便笑盈盈喚一聲“姐姐好”,羞得人快步走開。


    隨著眾人從夢中蘇醒,宮殿各處逐漸熱鬧起來,唯有小公主所在寢堂悄然無聲。


    過路的玉壺好心提醒:“殿下貪睡,巳時才起,現在還早著呢。”


    班哥笑道:“多謝姐姐。”雙腳一步未挪。


    玉壺歎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寶鸞昨夜看書一時入了神,比平常要晚睡,今日睡飽起來,巳時早過,已近正午。


    傅姆中途進屋勸寶鸞吃過再睡,故而寶鸞此覺一分為二,眼睛都沒睜開躺在床上任由人喂食,而後一鼓作氣睡到現在。


    傅姆擰了帕子為寶鸞擦臉,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又不是什麽話本,殿下怎麽就看得那般入迷呢?往後可莫要如此,夜裏還是早睡些好。”


    寶鸞翻過枕邊的書,道:“它不是話本,卻比話本更精彩,表兄文采斐然,這裏麵記載了他這幾年去過的地方,我一讀它,便猶如身臨其境,欲罷不能。”


    傅姆指了另兩本放在枕邊的書,“讓殿下欲罷不能的書可不止一本,比如這本,全是教人怎麽造房子,裏麵畫滿各式各樣的圖,殿下莫不是想做個工匠?”


    寶鸞道:“姑父在工部任職,表兄從小耳濡目染,這都是他畫的。”


    傅姆指了另一本書道:“那這本呢?裏麵全是鬼畫符,像字又不是字。”


    寶鸞道:“這是天竺那邊的書,我閑來無事隨便翻翻。表兄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學會藩國的文字,禮部接待處理藩國事務,才能應對妥當掌控自如。”


    傅姆驚歎:“不得了,殿下懂天竺語?”


    寶鸞羞紅臉,從傅姆手裏拿回書,細聲道:“現在不懂,興許以後就懂了。”


    傅姆追上去替寶鸞穿鞋:“殿下如此勤勉,難不成想學崔郎中那般精通六國藩語?”


    寶鸞低聲道:“表兄那般人物,我如何及得上?”


    傅姆摟過寶鸞往妝鏡前坐,細細梳著她烏黑柔軟的青絲,道:“殿下便是什麽都不做,世間亦無人能及。”


    寶鸞看著鏡中的自己,噙笑搖搖頭:“姆姆就會說好話灌我迷魂湯。”


    傅姆挽起烏發繞成雲鬟:“殿下謙遜,才會覺得姆姆在灌迷魂湯,方才的好話若是說給清露公主聽,隻怕她還嫌不夠動聽呢。”


    寶鸞下意識環視左右,皺眉道:“姆姆,莫要再說這樣的話。”


    傅姆立馬噤聲。


    不多時,寶鸞穿上薄如蟬翼的花鳥珍珠纈衣,頭戴金冠子,足踏錦鞋,曼步朝外而去。


    據說工部重建後的寶塔甚是奇巧美麗,姑姑傳話給她時,也說讓她瞧瞧,言語之間,甚是自豪。是以,今日她要登上永安宮最高的地方——含元殿東側飛閣賞塔。


    走出屋門,過庭院,來到寢堂大門口時,忽然望見門邊站著的人。


    錦袍颯颯,身姿挺拔,立在簷下陰影中,眼睛亮得比寶石更為閃爍。


    寶鸞盈盈淺笑:“是你,你站這作甚?”


    班哥站得太久,雙腿發麻,邁步上前時動作略顯笨拙:“我替殿下守門。”


    寶鸞道:“寢堂的門從不見人守,想必是不需要人守的。”


    班哥道:“無人守不代表不必守,自今日起,這門就有人守了。”


    他小步往前,動作又輕又緩,不動聲色間,已站至寶鸞跟前。


    離得近了,寶鸞瞧清他幹裂的唇:“你流血了。”


    她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唇卻又忽地收回去,班哥遺憾地舔了舔唇上的血,道:“不要緊,喝點水就好了。”


    寶鸞問:“天氣燥熱,確實應該多喝些水,你多久沒喝水了,怎麽渴成這樣?”


    班哥沒敢說自己一上午滴水未沾,笑著答道:“我比常人體熱,容易燥得唇裂。”


    “又流血了。”寶鸞拿過一巾絲帕遞過去:“莫要舔了,越舔越燥,用這個擦擦。”


    班哥手捧絲帕,冰冰涼涼輕薄半透的絲帕,上麵繡著一叢蕙蘭花,是她身邊最尋常不過的一塊短帕。


    他假裝低頭用帕子擦嘴,餘光瞥見寶鸞忽然轉身往回走,迅速將帕子藏進袖中暗兜。


    帕上的幽香似乎還留在指尖,班哥一隻手捂在袖上,聽見寶鸞同身邊宮人道:“我差些忘了,既要賞塔,怎能沒有冰食?你們快去,我在屋裏等,待禦膳房做好冰食,我路上拿著吃。”


    小公主的聲音越飄越遠,漸漸地飄回屋裏,再也聽不見動靜。


    班哥猶豫要不要往裏再走些,驀地一道冷寒的聲音響起——


    “門邊那小子,轉過身來我瞧瞧。”


    班哥緩緩回過頭,一丈之遠的地方,永國公剛下步輦,麵沉如水,眼眸含戾。


    與眾人共飲三杯後,聖人摟著麵頰醉紅的皇後,道:“此情此景,倒讓朕想起一句詩來。”


    皇後抬手又是一杯酒含笑飲盡,問:“何詩?”


    聖人道:“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皇後並不作答,眉眼淺笑盈盈,似嗔非嗔,不動聲色歪向另一側。


    底下依舊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唯有近身隨侍的宦官察覺帝後之間這頗為尷尬的一幕。聖人念詩,皇後不捧場也就罷了,偏偏還有意冷落。


    宦官大氣不敢出,眼珠子轉了又轉,在聖人和皇後之間來回掃視,一時拿不住主意,不知是該先討好聖人,還是先討好皇後。


    聖人見皇後遲遲不應聲,高昂的興致挫消幾分,欲奪掉皇後手中的玉杯,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奪酒的手變成喂酒的手。


    原來聖人後知後覺,驀地想起剛才所吟之詩的後兩句——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


    聖人手指抵著杯底,輕輕往前一推,杯沿送至皇後唇邊,皇後索性拿開執杯的手,任由酒杯落入聖人掌中,由他伺候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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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人低語道:“梓童不是那執扇苦等之人,朕亦不是那空懸高空之人。”


    皇後眼波流轉,溫柔細語:“其實就算是一時苦等又算得了什麽?明月就在頭上,除了含啼垂淚外,難道就不能抬頭仰望?我並未為聖人吟這詩而苦悶,我隻是歎息這詩中的女子矯情懦弱,哭哭啼啼惹人厭煩。”


    聖人開懷大笑,喝掉皇後杯中剩下的半杯酒,因見皇後不勝酒力,伸手一攬,牽著皇後往外而去。


    這一去,便沒再回樂宴。


    聖人與皇後去而未返,宴上熱鬧未減,觥籌交錯,更加瀟灑自在。


    二皇子李世就是在這個時候將李延拐進蓬萊殿的。


    李世騙李延說,是小善邀他赴宴。


    李延一聽是小善邀他,毫不懷疑地相信了。


    照顧他的傅姆說,他不能總是賴著小善,小善不像他,可以不進學不習書。而且小善有她自己的宮殿,她不能時時刻刻和他待在一起。


    原本他不想聽傅姆的,可是那天他聽到新來的宮人悄悄議論:“三公主可真是膽大,日日和傻子待在一起,難道她就不怕傻病會傳染嗎?”


    “你知道什麽,也許這就是天性使然,據說三公主的生母……”


    後麵那些話他沒聽清,他腦子裏全是那句“傻病會傳染”。


    他知道自己傻,他的二兄李世曾指著他說他是傻子是李氏皇族的恥辱,所以他住在偏僻的宮殿,除了照顧他的宮人和傅姆,幾乎不會有人看望他。


    那一年,他遇到了小善,小善的眼神裏沒有他習以為常的蔑視厭惡,她衝他笑,眼睛仿佛盛滿星星,稚聲稚氣地問他,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她藏在這裏。


    後來小善又來了一次,送了許多點心給他,說是感謝他信守承諾。再後來,小善知道了他是誰,她看他的眼神不但沒有和別人一樣,反而更高興。


    “原來你就是我的四兄呀!太好了,又多一個人陪我玩啦!”


    第一次有人喚他阿兄,第一次有人說要和他一起玩。從那個時候起,他不再是傻子李延,他是小善的四兄李延。


    李延強忍了好幾天沒去找小善,他害怕小善染上他的傻病,小善那麽漂亮那麽聰明,她不能變得和他一樣。


    他偷偷躲在被窩裏哭,哭到天亮還是很想見小善。今天李世來找他,笑容裏盡是他熟悉的不懷好意,可他實在太想小善了,他躲開傅姆,迫不及待跟著李世跑出來了。


    蓬萊殿中,眾人酒興上頭,或高歌或起舞,樂在其中,渾然不知天地為何物。


    李延在人群中四處找尋寶鸞的身影,在李世的授意下,李延被推來推去,跌跌撞撞,形容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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