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5日。黃昏。


    這場雨一連下了五天,王子衡的內心也壓抑了五天。


    身前的清水江因為漲水的緣故,變得渾濁而憤怒,浪花翻卷一路咆哮,消失在遠方煙雨蒼茫的群山之中。


    他和陳同升分別站在風雨橋兩邊的護欄旁,望著橋下濁流,沉默,各自想著心事。良久,陳同升遞過來一支香煙,悠悠地問道:“子衡,你怎麽看?”


    王子衡接過香煙叼在嘴裏,點燃,疑惑地“嗯”了一聲。


    “就是那個娃娃嘛!”陳同升說,“咱們來了也有小十天,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你真相信咱們會有什麽收獲嗎?孫台長又催了,說最多再給兩天時間,如果連最後一家廣告商也確定撤了,咱們也就用不著回台裏了!”


    王子衡倒是很淡定:“意料之中的事嘛!陳導,這檔節目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還不撤資的廣告商才是傻子呢!就算這個叫斌斌的娃娃真能搞出點什麽名堂,對台裏來說一樣於事無補,看看收視率就知道。”


    陳同升點點頭,雙手緊抓護欄,彎腰看著身下的滾滾波濤,喃喃自語道:“是啊,台裏之所以同意我的建議,也是就坡下驢,該想想退路啦!”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王子衡算了算,從走出大學校門至今已經有了一年一個月零四天。當初從三流大學的中文專業畢業,他找到了一份在旁人眼裏看來還算光鮮的工作——在省台一檔名為《夜郎奇譚》的節目任編輯。


    這檔節目主打靈異懸疑,主要是搜羅省內各種奇談怪聞,以新聞調查的形式呈現在觀眾麵前,滿足大家的獵奇心理。


    節目麵世之初也曾十分火爆,尤其是“空中怪車”“紅崖天書”等幾個係列節目一度引起了省內外的強烈反響,十幾家大型企業爭著為節目冠名,讓台領導笑得合不攏嘴。


    然而僅僅一年多後,因為題材匱乏、創意陳舊、跟風模仿的節目層出不窮等原因,《夜郎奇譚》的收視率急轉直下,直至今日淪為完全邊緣化的境地,廣告商競相望風撤資,很多時候甚至需要依靠台裏的專項經費才能勉強度日。


    作為該檔節目的首創元勳,導演陳同升見證了它的興起、輝煌和沒落,也領略了市場的殘酷和世態的炎涼,正該意氣風發的年紀,與同齡人相比,卻平白多出幾許滄桑與憔悴。


    當然,王子衡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進入節目組的時候,節目已經日薄西山,鉚著勁兒幹了幾個月,節目便已開始垂死掙紮了,月收入也由開始的三千多一直降到如今的兩千多,甚至還不能準時到位。流連省城,進出省台,旁人豔羨的背後,冷暖也隻有自己知道。


    半個月前,節目組收到料,省東南的侗區有位叫斌斌的男童,年方六歲,據說天生陰陽眼,能斷人生死、預測吉凶,在東南一帶傳得神乎其神。


    在經曆了幾個月的低迷之後,陳同升得知這一消息不免渾身一個激靈:素材雖然並無新鮮可言,但若策劃得當、炒作到位,這倒不失為一次起死回生的機會。


    於是陳同升跟台裏立下軍令狀:最後一搏,不成功則主動辭職,節目下線。如此爭取到一筆“不菲”的經費,陳同升組織了一支精幹隊伍,浩浩蕩蕩開進侗區。


    然而,聯係到斌斌後,所有人竟都大失所望:無論家長、親鄰怎麽配合,斌斌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於常人的一麵,泯然眾人。


    節目組的耐心在長達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裏消磨殆盡了。大家猜測,鑒於斌斌家一貧如洗的狀況,搞出幾個靈異傳言多半是為了博取關注。


    所有人都很沮喪,且又無奈。


    此刻,陳同升直覺得清水江的浪濤聲如同嘲笑自己一樣。


    “臥槽!”王子衡的驚呼聲突然響起,嚇得陳同升差點一頭栽進江裏。


    “什麽情況?”陳同升轉過頭來,不明所以地望向王子衡。王子衡嘴唇微張,伸手指向不遠處的江堤,滿臉驚恐的神色。


    陳同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整個人都嚇得跳了起來:


    距離風雨橋兩丈開外的江堤上,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身軀正趴在江堤上往風雨橋相反方向的上遊地帶急速爬行。這女人上身穿著件血紅袍子,嘴中發出“吼吼吼”的詭異叫聲。


    之所以會嚇到陳王二人,是因為那身軀隻有上半截,腰以下的部分全然不見,兩人甚至還能清晰地看到堤壩上拖拽著的腸子。


    陳同升用拳頭捅了捅王子衡,問:“從哪兒冒出來的?”


    “江……江裏……”王子衡結結巴巴的回答。


    呆立片刻,陳同升忽然叫了聲“快追!”箭一樣衝出風雨橋,徑向逐漸消失在細雨中的不明身軀奔去。


    等王子衡反應過來,陳同升的身影早已被煙雨淹沒。


    陳導太冒失了!王子衡心裏想道。他擔心陳同升有什麽閃失,也來不及去叫喚同伴,一跺腳跟著追了出去。六月天的細雨打在身上,竟然也會這般刺骨。


    順著江堤跑了一裏多地,陳同升的運動板鞋在泥濘裏留下的足跡開始轉向一旁的山坡。王子衡一連叫了三聲“陳導!”呼喊聲很快便被風雨吞沒,並無應答。


    王子衡的心緊了緊,跑向山坡。這座山坡是周圍幾家侗寨的墳區,在茂密的芭茅和野草掩映下,密密麻麻全是墳墓。王子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跑,頭皮一陣陣發麻。


    將至坡頂,眼前出現一片竹海。本就陰陰沉沉的竹林,此時更覺陰森。王子衡停下腳步,心跳得更快。他不敢貿然鑽進竹林,又叫了幾聲“陳導”。


    山風呼嘯,細雨澆身,依舊聽不到陳同升的半點動靜。但足跡顯示,陳同升是進了竹林的。


    “媽的!”王子衡暗罵一聲,也算是為自己壯膽,咬咬牙弓身鑽進竹林:總不至於現在還折回去吧!


    竹葉仿佛長期少了人的眷顧,此刻與王子衡特別親近,刷得王子衡的臉一陣陣生疼。


    摸索前行了一支煙的功夫,腳下一空,整個人突然下墜,王子衡本能的伸手向兩旁去抓,卻什麽也沒抓到。


    “完了!”王子衡絕望地想道,肯定誤踩到山崖了。黔省的地貌他最了解,無論哪個地市都是深溝高壑,而東南侗區的地勢更以凶險莫測見長。一時大意遭此變故,生還的希望多半不大啦。


    正生無可戀之時,突覺屁股奇疼——那是臀部猛烈撞擊地麵所致,暗自慶幸,但收勢不住,身子順著斜坡前屈,如同一個圓球一路往下滾,直到一雙大手用力拽住他才停下來。


    驚魂未定的王子衡睜開眼,發現拽住自己的人正是陳同升。兩個人全身都被黃泥包裹,狼狽不堪。


    王子衡心想:看來陳導也是失足滾落下來的。


    他回頭看了看,陰暗中也能看清自己身後的狀況。原來在這場持久的雨水衝刷下,剛剛上來的這座山的後坡竟然塌方了,還好麵積不大,兩個人跌落的高差也不過一丈左右。新鮮的黃泥覆蓋住雜草,也將坡頂數十棵竹子掩埋在下。


    王子衡問道:“叫你怎麽也不出聲啊,陳導?要不然我也……”


    陳同升趕緊用手捂住王子衡的嘴,“噓”了一聲,輕聲道:“剛剛沒聽見!別說話,有動靜。”


    “那個女人呢?”王子衡同樣輕聲地問。


    “不見啦!”陳同升簡短地回答之後,目光轉向眼前的另一道山坡,似乎在凝神細聽些什麽。


    兩座山坡如同雙乳,二人跌落的位置剛好在兩山鞍部。王子衡見陳同升的神情異常嚴肅,也就安靜下來,屏住呼吸,一同細聽。


    果然,有人對話的聲音正由遠及近傳了過來,但因為毛風細雨不停,對話的內容聽的並不真切。


    約莫過了一分鍾,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出現在對麵的山麓。陳同升按住王子衡的身子,兩人蟄伏在一片芭茅叢中,未讓來人發現。


    人影越來越近,王子衡仔細瞧了瞧,認識其中一人,那是他們所駐侗寨的老村長,五十多歲年紀,臉很白淨,身材矮小消瘦,穿著黑色土布製成的侗裝,腰裏別著竹節煙杆;另一人長髯及胸,白發稀疏,侗裝外還套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身材比村長要高,但因年歲的緣故卻佝僂得嚴重。


    二人頭戴著鬥笠,外套蓑衣,一邊說著話,一邊快步走向塌方的這一麵。因為是用侗話交談,說些什麽,陳王二人也是一頭霧水。


    兩個老者走到離陳王兩三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望著塌方坡麵凝神細看,表情沉重,也不再說話。


    王子衡本想見著熟人出來打個招呼,但想到今天遇到的事頗為怪異,再一瞧陳同升也是一副要窺探秘密的表情,幹脆悶聲不動,靜觀其變。


    長髯老者凝視片刻,忽然緊張地說了一句話,老村長聞之色變,兩人一前一後從陳王二人身邊匆匆走過,來到塌方的坡麵前,一陣手挖腳刨,黃泥背後竟然慢慢出現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兩個老者刨了盞茶功夫,洞口已然能容人彎腰鑽進去。長髯老者嘴中念念有詞,率先鑽進洞去,村長緊跟其後,兩道身影倏忽不見。


    但旋即村長的腦袋又出現在了洞口,慌慌張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似乎在看有沒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蹤。確認安全後,隻見村長跑出洞口,四處找來一大捆枝葉茂盛的竹條,迅速遮蓋住洞口,自己也隱身進去,終於不再出來。


    大約又過了四五分鍾,確定兩個老人鑽進一定深度,陳同升和王子衡同時長出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兩人對視一眼,陳同升說:“看來有古怪!”王子衡不置可否:“古怪說不上,奇怪是有些。怎麽,陳導還想一探究竟?”陳同升道:“你不想?”兩人會心一笑。


    陳同升繼續說:“這個洞裏可能有些秘密,你瞧剛才村長他們那緊張兮兮的樣子就知道了,要不咱們跟著進去看看吧,當然,前提是別讓他們發現咱倆,要不然尷尬。”


    王子衡皺眉道:“這樣不太好吧,真想看,還是征詢一下人家的意見。”


    “機不可失!”陳同升神秘地一笑,從褲兜中掏出手機,“說不定有意外收獲呢?”


    王子衡恍然大悟:“你是說,斌斌的事多半黃了,但眼前的一切可能是另一份素材!即便這樣,陳導,不是我潑你冷水,咱們這檔節目真還救得起來起來嗎?”


    想到臨行前孫台長那副厭煩至極卻又如釋重負的表情,王子衡早已心灰意冷。之所以還陪著陳同升前來侗區折騰,完全是出於情麵。


    陳同升未說話,似乎在組織語言準備辯駁。但兩人沉默時,卻分明聽到背後一陣“窸窸窣窣”扒開草葉的聲音,而且越來越響。兩人同時回頭去看,卻嚇得魂飛魄散。


    隻見先前在江堤上發現的那個半截女人已經爬到兩人的腳後跟邊,一張臉慘白無血色,被水泡的已經發脹,兩隻黑洞洞且並無眼珠的眼眶正對著二人,腐爛的嘴角滲著黑色的血水,發出“咯咯咯”的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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