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緊,你哭吧,抱著我哭吧。肩膀借給你。


    石晏清——


    ——我抱著你哭的時候你在想什麽呢?或好奇,或疑惑。我都不想知道,讓我抱一下,我隻要抱一下就好。


    程乂——


    “我記得老家隔壁有個小哥哥,爸爸讓我叫他小叔,那時候我才四五歲,那天他穿著件白襯衫坐在房裏哭了一下午,我就坐在他旁邊,然後他把我抱進懷裏邊哭邊逗我笑,任我把黑乎乎的手指印拍在他身上,最後他笑了臉上還帶著淚,他讓我去找我外婆,他說他要洗澡。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了,整整十年。我隻記得他穿的那件白襯衫上被我拍的黑手指印,還有那個帶著淚的笑……”


    石晏清——


    火車嗚鳴聲帶走了耳邊的哭聲,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裏全是心事。


    旁邊坐著一個男學生模樣的青年,穿著件黑色的製式校服,這似乎是今年剛改版的那款,曾經的那款因為樣式太過老氣,已經淘汰了。


    這個人一臉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猶記得站在月台上時,那個女學生緊緊抱著他哭得撕心裂肺地模樣,大概是一對被迫分離的小情侶。


    可惜這世道自由戀愛能走到最後的兩個人太少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個孝字就能把兩個人壓垮。


    石晏清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些不忍落。上衣口袋裏還有上車之前三妹塞給他的巧克力糖,石晏清拿了一顆遞給他,“要麽?”


    對方有些吃驚的看了他一眼,“謝謝……你、學長,你怎麽在這裏?”


    指尖捏著糖紙,表情呆呆的看著他。


    原來還是校友,石晏清點點頭,“回鄉處理一些雜事,你這是要去哪裏?”


    苦笑了一下,陸成緊緊攥住手裏的東西,“我祖母說她曾給我訂了一門娃娃親,那個女孩兒今年剛滿十八,讓我回鄉娶妻。可我……”


    那也沒辦法了,石晏清有些惋惜,那個女學生哭得那般淒慘,可見他倆感情很好,隻是可惜了。


    他這次回鄉是他父親讓他回去看看他外婆的墳,上頭大概已經長滿了雜草,是了,他們已經離開十年了,也不知道老家的房子變成了什麽模樣,希望不要太破了才好。


    他離開之前父親對他說,若是外婆的墳太破了,便遷到這裏來吧。


    他心想,遷他作甚?再破那也是外婆的根,住了一輩子快八十年的地方。遷他作甚?


    外頭再好也沒有家裏好,他便非常不喜歡那個地方,原來時候父親隻有母親和他,到了那個地方便有了二媽、三媽、四媽,還有了二弟、三妹、四妹、五妹。


    家再不是他的家了。


    現在他便要回家去。


    兩個人都不是話多的人,之後便沉默下來,石晏清拿出雅客詩集翻閱起來,這本詩集沒有作者,大多都是佚名,他小時候曾認為佚名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一個人就做出了這般多的詩。後來才知道佚名原來是沒有名字的意思。真是尷尬極了,他還對班上的同學炫耀過,幸虧隻是小學同學。


    詩集本已經卷了毛邊,看得出來常有人翻閱。石晏清不記得這本詩集是從哪裏來的,似乎從開始便在。


    不過他知曉這是他的東西。母親也說不是他送的,父親也這樣說。


    這究竟是哪個人送給他的呢?


    他年幼時可不會買這樣的東西。


    詩集裏夾著一張泛黃的稿紙,字跡已然模糊了,石晏清卻記得很清楚:


    枝頭,


    樹梢,


    有飛鳥停留在那裏,


    而你仰頭看著我,


    臉上依舊是熟悉的笑。


    ——致·親愛的。


    石晏清折疊好稿紙,重新放回去。因為一首莫名其妙地詩,而喜歡上寫詩的人,這說出去,誰也不會信的的吧?


    陸成看他小心翼翼折著那張陳舊地紙張,不由問:“這是學長你女朋友的東西吧?”


    石晏清怔了怔,搖頭道:“不是,不清楚是男是女。”


    猶豫了一下,他才說:“剛才,上車前,那是你女朋友麽?你們……”


    陸成道:“現在不是了,我母親不喜歡她。她爸爸是政·府官員,我父親也不想讓我參與進去。”


    神情十分落寞。


    石晏清突然覺得有些壓抑,這種感覺就像是他想見到寫那幾句詩的人,卻沒有辦法見到的時候那樣煩躁。


    非常討厭。


    老家還是那樣子,高高低低地土屋、紅磚牆、茅草屋頂。


    石晏清外婆家的房子是村裏少有的紅磚青瓦大屋,前麵還有一道院牆,牆上放著一隻灰色的瓦罐,前幾年裏麵種著一顆紅色的花,他還和那個人一起澆過水。


    石晏清頭痛的按了按太陽穴,他好像忘了好多事。


    拿鑰匙打開院牆大門,石晏清推開門之後就看到了滿地的落葉,院子裏的香樟樹已經長得很高大了,枝繁葉茂地,似乎想長到天上去一樣。


    石晏清歎了一口氣,認命地拿起牆角的竹掃帚,一下一下將落葉掃到堆在牆角。


    房子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了,地上全是積累的灰塵,屋頂還破了幾個洞,因為沒有人氣,蜘蛛網倒是不多。


    地上的灰塵石晏清也不想打掃了,不過屋頂上的洞不能不管,萬一下雨了呢?


    搬出雜物間的木梯,石晏清爬到屋頂上將破洞補好,撿出碎瓦,又蓋了新的瓦上去,石晏清看了看,滿意地拍了拍手,又爬下屋頂。


    櫃子裏的被絮潮了,院子被樹枝遮住,陽光漏不進來,石晏清在院子外搭了個架子,把被絮晾在上麵曬。


    身後響起了一個遲疑不定地聲音,“你是……石家的小子?”


    竟然還有人能認出他?石晏清吃驚地轉頭,看到一個約莫六十歲的婦女站在他後麵,臉上的表情仿佛見了鬼。


    “您認得我?”


    婦女皺眉,“你們一家人不是走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這話說的很不客氣,石晏清也不想和她計較,“回來掃墓。”


    說完便轉回頭,繼續曬被絮。


    婦女似咕噥了一句什麽,便走了,進了隔壁的大門。


    對門門口有人站在那裏看,說是對門,其實也隔了一條大路和兩個道場的距離,那人見婦女關上大門,便走了過來,石晏清這才看清這是個穿著短褂快三十歲的男人。


    男人看了石晏清幾眼,突然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肩膀,“真是你啊!”


    “你是?”


    “我是強子啊!你強子哥,不記得了?”


    記憶裏好像確實有這麽個人,“是你啊。”


    強子也不在意他態度上的冷淡,皺起眉頭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問:“那個女人剛剛和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問我怎麽回來了。”


    強子一拍手,“她這是心虛呢!”


    “哦?”


    “她那個兒子啊,就是以前經常帶著你玩兒的那個,你那時候還小,估計是不記得了。被那個誰看上了,要娶回去做小。那小子不願意啊,那個誰也不是霸道的人,不願意也就算了。偏偏那個女人被鬼迷了心眼,逼著他兒子給人做小。”


    強子左右看了看,“最後啊,死了。”


    石晏清心裏不舒服,語氣也不怎麽好,“那她對我心虛做什麽?”


    “那是你不記得了,她兒子剛死那段時候,你每天都到她家裏找“叔叔”玩,她兒子都死了,怎麽找?她說“叔叔”不在。你說“那不是在那兒坐著嗎?我要和叔叔一起玩兒”,把那家人嚇得那叫一個慘啊。村裏都說她兒子死的不甘心,不肯走呢。”


    石晏清表情有些冷,“是我我也不肯走。”


    “就是啊,”強子好奇說:“你那時候真的看到了嗎?”


    “不記得了。”


    “總之那家人不是什麽好人,別和他們走太近。”強子說著,便走了。


    石晏清曬好被絮,轉身進了院子裏。


    這天晚上,石晏清罕見地做夢了,夢裏仿佛彌漫著檸檬糖的香甜,太陽掛在天上閃著金光,院子裏,唇紅齒白的漂亮少年懶洋洋地倚在樹枝上,看著手指邊爬來爬去的螞蟻。


    他站在樹下仰頭望著那個似乎在發光的人,少年忽地低頭看向他,折斷一小根樹枝丟到他頭上,他張著嘴,傻傻的看著對方,不明白這個漂亮哥哥為什麽要用樹枝扔他。


    看著他的反應,少年似十分失望,重新倚回樹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麽還是傻傻的?到底是不是他啊?”


    他拿掉頭上的枯枝說:“我不傻。”


    少年樂的嗬嗬笑,指著他說:“你確實不傻,就是呆。”


    他很鬱悶,他哪裏呆了?


    少年跳下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抱起他走進屋裏,翻開詩集一句一句教他。


    石晏清滿頭大汗醒過來,才發現外麵已經是大亮了。


    他抽出放在枕頭下的詩集,珍惜地翻開,一句一句朗讀。這是他一直以來都有的習慣,即使裏麵的詩他幾乎都能背下來了。


    差不多半個小時後,石晏清合上詩集重新放回到枕頭底下。


    吃過早餐後,石晏清帶著除草工具,前往外婆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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