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轟鳴聲和爆燃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山脊側麵,下方行走的漫長隊伍紛紛驚呼著回頭,看向曾經的家園方向升騰起滾滾濃煙。


    黑菈們憂心忡忡,而麥格也是神情凝重。


    她感到不安,卻又沒法說服自己——肯恩對局麵的判斷和掌控超過所有人,也是他在信息有限的情況下成功推算出弗倫岡鐸和霍叟的戰爭目的。


    肯恩命令子民撤離,誰能不遵守呢?


    “戰旌說獸人要抬他為王,不會殺了他,我們留下來隻會徒增傷亡,戰旌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柯林斯再次重複。


    但他和奎瑪等人的臉上都還是寫滿擔憂。


    翰奇兩兄弟來到後方發放食物,略硬的魚絨麵包,原材料是桑頓卡亞種植園裏產出的第一批作物,在各種魔法物品和高超種植技術的催化下,他們在春末迎來了第一次收成。


    同樣的種子卻比很多大部落的田地都要早熟,也許是冬母眷顧,也許是精心照料,亦或者是其他原因……


    桑頓卡亞的子民們啃食著麵包,幹冷生硬的澱粉在口腔裏轉化成微不足道的甜分,魚肉烹得很香,能夠感受到製作者們對生活的向往。


    部落生活告一段落了,那曾經生活過的土地正在被獸人軍隊肆意踐踏,火焰衝天,死亡的威脅逼迫著每一個剛剛安頓下來的流浪者重新啟程。


    麥格被壓抑的氛圍弄得喘不過氣,她環顧四周,看見村民們沉默地享用食物,一言不發。


    伯克曾經教過她——防守是不計代價,破而後立的決心才能保護至關重要的東西。


    一隻粗壯的手伸到她眼前。


    一個高壯憨厚的巨裔將分配好的食物遞給她,翰奇兩兄弟負責撤離過程中的物資管理。


    麥格禮貌致謝,望著那憨厚微笑的獸人,突然聯想到一件事情,立刻起身朝著人群中間走去。


    濛和柯林斯本來在交談,看見麥格步履匆匆的樣子,下意識便跟了上去。


    她穿過沉默寡言的人群,來到角落中間最不起眼,卻又被重重保護的幾架馬車旁邊。


    重傷昏迷的馴獸人在接受治療。


    另一架稍小些的馬車上,獸人族小個子翰正盤坐在駕駛位,旁邊是朗茲和奎瑪,稍遠處是另外兩位黑菈。


    從守衛陣容上看都能夠體現出裏麵那位姑娘的重要性。


    麥格向幾位點頭,隨後打開馬車門。


    瓊躺在絨毯鋪設的車廂內,被特殊香薰和催眠魔法弄得沉睡了過去,而這是戰旌的命令,在抵達安貝拉冰港前要保證她不會蘇醒。


    “對姑娘來說,肯恩先生的手段有些殘忍了。”麥格無情地批評道。


    她看見瓊在車廂裏眉頭緊皺,呼吸急促,似乎做了非常可怕的噩夢。


    奎瑪走過來說:“瓊跟戰旌關係最好,對桑頓卡亞的感情很深……”


    “那就更不該這樣做,我覺得有問題。”


    麥格出言打斷,同時環顧四周。“我心底惴惴不安,肯恩先生對瓊是最溫柔的,這有目共睹,而這種催眠昏睡的行為實在太殘忍了,她永遠不會拒絕戰旌,有點多此一舉。”


    “您的意思是?”翰眯起眼睛。


    他離開桑頓卡亞時被戰旌囑咐照料,甚至預備了一筆財富是用來找到揭惘者,讓席琳娜暫時保護瓊和麥格。


    戰旌說旅途中所有事情都可以跟麥格商量,顯然是信任這位女學者的智慧。


    麥格始終覺得這場撤離有違和感,有不對勁的地方。


    她覺得肯恩的計劃裏有致命漏洞,但整個實操過程都是以桑頓卡亞部落建設為代價,每一步都是鋌而走險,要說問題其實都是問題。


    麥格知道瓊是最單純的姑娘,也是最了解肯恩的人。


    瓊被魔法控製沉睡,不是照顧她的情緒,而是因為這姑娘會發現問題在哪兒!


    “把瓊叫醒,這很重要,晚點我怕來不及了!”


    麥格直接對翰吼起來,她現在堅信自己的想法。


    黑菈們麵麵相覷,獸人族小個子撓撓長毛的耳朵,似乎有點不太好辦的樣子,於是又看向奎瑪。


    麥格直接轉身對奎瑪說:“肯恩的計劃有漏洞,他明知道風險卻沒有告訴我們,瓊知道,所以她才被控製了,叫醒她我們問個清楚!”


    奎瑪是資曆最老的追隨者,麥格是意見提供者,而翰是實際業務執行者。


    他們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翰從貼身皮衣裏掏出一枚殘缺的螢石吊墜,是在古商道上采購到的一件法器,也是催眠魔法的核心,那東西在香薰爐前搖擺起來。


    霧氣盤旋纏在螢石上,它漸漸變得明亮,在一圈光帶的普照下,那霧靄鑽進了瓊緊閉的眼睛,還有鼻孔和嘴巴,幾乎是同時,那姑娘整個人渾身筆挺,像是做了噩夢的夜驚人一般坐了起來。


    她呼吸急促,兩行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她望著車門外的麥格,還有無數熟悉的人影,沒有詢問自己身處何方,也沒有問發生了什麽,甚至不管自己被魔法控製過……


    瓊急切地對幾位黑菈說:


    “肯恩先生會死,他現在很危險,快救救他,戰旌在哪兒,救救他……”


    濛和柯林斯都閉口難言,奎瑪主動開口上前解釋目前的情況和布置,但瓊卻是聽不進去的樣子。


    他很無奈地說:“孩子,根據戰旌的安排……”


    “不對,該死,我怎麽會想不到這麽簡單的一點。”麥格突然驚呼起來,想通了問題的關鍵,於是所有人的目光又匯聚到她身上。


    她說:“獸人不殺肯恩,是要依照北境舊約推舉稱王,但桑頓卡亞部落如果逃跑了,村民離開了,就意味著逃跑和怯戰,按照舊約的刻板程度來說,是不會被原諒的吧!”


    翰點了點頭,他是在場眾人中最了解舊約的人,此時也皺眉舔了舔獸牙。


    麥格出身王都,知道王國威嚴不可侵犯的道理。


    她說:“桑頓卡亞沒有經受考驗,肯恩失去了組建起部落聯盟的資格,那他對獸人來說就沒有用了,既然永遠不會再被古老傳統認可,那他對北境局勢來說,也沒用了!”


    麥格說出一身冷汗:“那他還剩下什麽?剩下的就是被弗倫岡鐸正式宣戰。獸人戰旌願意犧牲威嚴,是要捧舉肯恩上去,現在沒機會了,那麽出於尊嚴和傳統,他也要全力以赴地幹掉敵人。”


    她捂住嘴巴,呼吸急促:“肯恩對獸人來說沒用了,他真的會被殺掉的!”


    黑菈們頓時慌亂起來。


    麥格難以置信地繼續說道:


    “肯恩早就知道,他所謂放棄最重要的機會,其實是要犧牲自己斷後,他留下來能夠給桑頓卡亞居民爭取逃亡時間,他知道後果的,他知道的……”


    濛和朗茲當即轉身就走,大家紛紛跟上去。


    “站住!”奎瑪卻嗬止了眾人。“這是戰旌的命令。”後半句說出來時顯得沉重了幾分。


    他也是才知道戰旌的決定,卻想起臨行前的囑咐,總覺得這裏麵有一股決然,或許現在回去,不會是戰旌想要的。


    沉默不語的柯林斯終於開口。


    他是指揮官,清楚局勢:“這場戰爭打不贏的,我們會輸,桑頓卡亞滅亡在戰旌的預料之中,但隻有這種選擇能夠保存力量,桑頓卡亞會贏,戰旌會輸,這是他臨行前囑咐我的,現在我算是懂了。”


    濛和朗茲沒有說話,隻是掃過眾人,轉身就要繼續走。


    柯林斯站得稍遠,用目光逼停他,質問道:“現在回去多少人,就會死多少人,獸人部落會屠戮整個村莊的居民,不管戰旌的意願,也會依照舊約行事。”


    他頓了頓。“或許更糟,怯戰已經是事實,弗倫岡鐸會殺掉所有人,包括戰旌,那戰旌的犧牲和一係列安排將毫無意義,北境這片土地上永遠不缺血淚,你懂嗎?”


    “我是北境人,我比你懂。”濛等他說話,隻是撂下這麽一句話就走了,朗茲也隨之而行。


    眾人知道了問題所在,卻無法替那麽多人民做決定。


    瓊從馬車上下來,也朝著濛離開的方向前進,卻被柯林斯伸手攔住。


    他是指揮官,每個決定會影響無數條命,戰旌已經做了最關鍵的布局和決定,桑頓卡亞得存活下來,這不是怯懦,有時候活下去更需要勇氣。


    但柯林斯還是決定攔住瓊:“你如果回去,隻能成為戰旌的掣肘,讓他在這世上最在乎的人死去。”


    連番爭吵引來了許多村民的注意,遷徙道路本就緊湊隱蔽,此時已經有不少人聚集在稍遠處圍觀。


    啪!


    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竟看見向來溫和的瓊抬起另一隻手狠狠給了柯林斯一巴掌。


    這根本不痛,實際上都未想躲避。


    柯林斯抿了抿嘴唇,隻是低聲道:“這是戰旌的意思。”


    瓊瞪著柯林斯,用從未有過的目光瞪著他:“是的,隻有肯恩先生同意,你們才會逃出來,我很清楚。”


    她眼睛紅得厲害,卻沒有眼淚了。“誰有資格逼迫自己的戰旌施舍憐憫,桑頓卡亞是他建立的,我們視其為家園,我不懂你們說的那些規則和利弊,但帕洛圖斯比每天都在爆發戰爭,每天都有部落在被攻打……”


    瓊抽回了自己手,說道:“戰爭來到了桑頓卡亞,而我們拋棄了家園,拋棄了王。”


    她走了。


    那嬌小的身軀連顆草都算不上。


    黑菈們覺得胸口堵得說不上話來,柯林斯望著周圍的村民和騎手,長呼了一口氣。


    巴特利是狼騎手,站在各自的隊伍後方,安撫霏狼,而遠處的貝迪也是一臉沉默,半晌後斯諾轉過身來,望著一眾狼騎,沒有說話,跨上了自己的坐騎。


    這仿佛是一種信號。


    幾乎是同時,所有的士兵都跨上了戰馬,拿起了各自的武器。


    沒有任何一個命令。


    誰都沒有資格替別人做決定,但沒有一個士兵滯留,全都用最快的速度武裝起來,甚至比他們安頓居民撤離時還要迅速。


    大批的兵馬從馬車前疾馳而過。


    柯林斯自然也跨上了戰馬,他望著天空的黑煙不知道想起了什麽。


    戰旌留守在空曠的家園內,每一片泥土和雪花都在質疑他們的忠誠!


    這一刻,他羞愧難當。


    火焰衝天而起,焚滅了兩段城牆,在灰霾覆蓋的餘燼中,肯恩穿過障礙跌落在村前廣場的石柱旁。


    他手中的晨昏飛到遠處,而在戰斧刃口處竟然出現了瑰藍色裂痕。


    霜靈的鳴叫響徹雲端。


    弗倫岡鐸高高躍起跨過城牆,落在皸裂的石板路上,而他半邊的盔甲上都是漆黑的,像是被急速降溫的盔甲,胸骨兩側也有血跡。


    霜靈的力量跟肯恩完美結合。


    他有些意外,又對這種成長速度和難以理解的力量感到惋惜。


    “真是浪費,孩子。”


    弗倫岡鐸的力量已經升騰到相當恐怖的程度,桑頓卡亞部落的每一座冬屋都在熊熊燃燒,橘紅色光芒和濃煙籠罩著坵鳴古道以西的山脈,仿佛要將每一片積雪都溶解下來。


    肯恩沒有理會,他起身攥緊了晨昏,在狼靈力量都有些力竭的情況下,自己也不清楚該如何打贏獸人。


    他太強大了,不是可以戰勝的對手。


    桑頓卡亞深處傳來一陣強烈的激蕩,魔法餘韻蕩滌出覆蓋了幾公裏的漣漪。


    弗倫岡鐸眯起眼睛。


    肯恩也稍微偏了頭。


    那是在山洞深處預留下來的禁製核心,席琳娜製作出來的法陣,按照時間推斷,現在部落應該已經撤離了很遠。


    獸人前鋒不是蠢蛋,估計安排了飛禽還有各種魔物進行追殺,而那個禁製也被破壞了。


    肯恩似乎鬆了口氣似地站直。


    他將毫無負擔地戰鬥,就在這火焰環繞的戰場上,麵對北境最強大的戰旌。


    晨昏爆發出極其恐怖的寒意,霜靈虛影和狼靈宛若藍黑兩條殘影,跟在肯恩身後欺壓而上。


    弗倫岡鐸的獸血力大勢沉,每一次都會引發裂縫中的熔漿。


    他們的戰鬥澎湃又震撼,但結局注定了。


    弗倫岡鐸堅定了內心的判斷,桑頓卡亞這種信仰繁雜的部落,缺乏一種核心的凝聚力,怯懦的逃亡會被北境的生存法則所吞噬。


    肯恩的子民或許會存活下來。


    但他們必將陷入無休止的流浪,成為戰爭的一部分,成為雪崩中被毀滅的一寸草木。


    或許在數十年後,有流浪者重新踏上坵鳴古道的時候,會望向桑頓卡亞的殘骸,在那焦黑的土地上或許會建立起新村莊,那時候應該會有人想起肯恩·布維爾的名字,念叨著一個短暫而又可惜的傳奇。


    北境的每一個故事都是如此。


    獸人士兵們突然躁動,而最中央的兩位戰旌也再次停止,戰場四周的火焰已經猛烈到沒人輕易靠近的程度。


    但在橘紅色屏障和濃厚的黑煙外,似乎有非常密集繁雜的腳步聲。


    弗倫岡鐸眯起雙眼,似乎想要看清。


    肯恩趁機全力揮動,在他分神的刹那,利用暴漲的速度和瞬移砍下了毀滅的一記斬擊。


    名為戰爭血爐的盔甲上裂開一條劃痕。


    如同岩漿般濃稠的血液流淌出來。


    弗倫岡鐸退出去十幾步遠,沒有過多在意自己的傷勢,而是抬起頭來看向遠方。


    在桑頓卡亞鱗次櫛比的建築殘骸間,在那火焰焚燒得最猛烈的地方,被偷襲的獸人士兵慌亂地組織起反抗。


    但他們的敵人帶著必死的決意,不要命地衝破了一次次陣型。


    桑頓卡亞的霏狼們跨過的火焰,在猙獰的表情上,全都帶著悍不畏死的眼神,士兵們衝進了每一寸溝壑,在自己的故土上戰鬥和死去。


    他們源源不斷地衝出來,開戰以來桑頓卡亞士兵最多的一次。


    因為在最後麵,很明顯有剛剛拿起武器的農夫和村婦,他們握持武器的動作都是錯的,但奔跑的速度絲毫不減。


    沒有人後退,就在火焰和毀滅前,沒有任何人轉身逃跑。


    桑頓卡亞的子民回來了。


    肯恩瞪著眼睛回望,滿是血汙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獸人也短暫地停止了攻擊。


    與家園共存亡的對手,弗倫岡鐸見過很多次,但桑頓卡亞有些不同。


    他說不出其中的差別。


    但弗倫岡鐸再次慢慢審視著站在眼前的肯恩·布維爾,看那些普通人不要命地朝他們的戰旌飛奔而來……


    他發現自己以為桑頓卡亞缺少的東西,其實是存在的。


    燃燒的冬屋倒塌了。


    弗倫岡鐸眼中,看見爆燃的廢墟,看見竄天而起仿佛要焚燒地平線的烈焰,也看到了那些在地獄裏掙紮的普通人。


    而位於火焰中央的肯恩·布維爾。


    在那一刻。


    仿佛戴上了一頂巨大的火焰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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