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恩在帳篷裏坐下後就未曾睜開過眼睛。


    他身下是某種白化巨熊的毛皮,兩肘抵住膝蓋,撐住自己的額頭假寐。


    手工編織的春毯從床底鋪設到帳篷的入口處,周圍撐起來的擋風層和防水內膽也都是用料奢華,骨架的主體是鋼鐵,就是寒風翻三倍再加凍雨,裏頭都能睡得安穩舒服。


    詹澤雷斯和北方七族都是產礦的大戶,資源方麵,每家都有獨立的大工坊供應所需。


    薇在惴惴不安的氛圍中靜候黎明。


    她作為揭惘者隻熬過了最初的知識學習階段,卻還沒有經曆過外麵的滄桑和世俗的鍛打,所以遇到困惑的時候就會產生某種無端的焦慮。


    鳳息學徒,詩讚曲·薇,她能肩起的稱謂有很多。


    但是那些榮譽都沒有辦法幫她解釋——為何亡靈潮被擊退,撒拉巨龍被打倒,卻沒有響起本該屬於這片土地的勝利歡呼?


    “懸崖營地附近燈火通明,南疆軍隊的防線並沒有鬆懈。”


    席琳娜開口說到,隨後將白色手套上的骨戒取走,帳篷裏斑斕的星辰旋渦隨之消散,法器能夠將靈覺釋放到很遠的地方,而且比【風語者】要靈敏得多。


    薇盯著自己的老師,又看向旁邊假寐許久的肯恩·布維爾。


    她聽見了他沉重的呼吸,氧氣和風靈被卷進肚子,就像是某種野獸蘇醒的前兆。


    肯恩並沒有急答複席琳娜的情報,將交錯的手指移開額頭,冷不防地說道:“感覺如何了?”


    “如此貼心啊?”


    席琳娜說話的語氣讓薇後背發麻,她隨即意識到老師還有另外一麵。“哦,凱旋夜的英雄,真是讓我惶恐極了。”


    “非得要在這種情況開玩笑麽……”肯恩歎口氣,睜開眼看向她。


    【狀態:混亂(魔法抑製27%)】


    備注能夠解析出席琳娜的狀態,經過雪籽藤的調理還有靈核賜福已經好很多了,剛才在荒原上遇見她的時候狀態糟糕得一塌糊塗。


    席琳娜擺擺手,隨意揮出幾顆晶核環繞自己左右,用來幫助她恢複狀態。


    她聽見肯恩話倒也變得輕鬆起來,露出得體又複雜的微笑,說:“揶揄你非常有趣,別介意,至少證明我還是我,除了時間,世界上已經很少有東西能改變我了。”


    席琳娜說完停頓片刻,又看向麵前的年輕人,說道:“你呢?你還是我認識的肯恩麽。”


    “有話直說吧。”肯恩的語氣很平靜。


    “聽到錫蒂的事情,我很擔心你,”席琳娜麵露遺憾。“當我試圖去理解你的感受,卻發現自己並不了解你,你想得太複雜了,戰旌騙不了你,南方人也無法左右你的觀念。”


    她試圖近距離地從那雙眼睛中看出些什麽,還是失敗了。


    席琳娜繼續說:“南疆諸國,北境部落,誰都都可能會被你當做錫蒂死亡的罪魁禍首,而他們直到現在都沒有搞清楚你究竟是個多麽危險的人物。”


    她知道肯恩蛻變和成長的速度驚人,所以擔心他會變成冷血的怪物或者極端的軍事家。


    帕洛圖斯比的曆史發展在推動他承擔起更多東西,就像是每個時代浪潮中最受顛簸的幾顆星辰,而這種角色的壓力往往是最大的。


    席琳娜便開口詢問肯恩對於南疆人的看法。


    她說:“你我都很清楚,戰爭已經無可避免,而肯恩布維爾已經開始被北境文化接納,霍叟和弗倫岡鐸都希望你能夠當個英雄,安靜地旁觀,或者加入他們的聯盟。”


    肯恩卻保持了沉默。


    當初在坵鳴古道的遠郊偶遇麥格的時候,看見流民和貴族們被劫掠者威脅,其實他心底對於文化差異還沒有很深的理解。


    麥格對於善惡的看法對肯恩影響深遠——既會自私,也會取悅自己的良知。


    “就為這點,我也要救下她們,麥格是對的,我們沒有辦法看著那些毫無惡意的南疆人死在帕洛圖斯比的複仇洪流當中。”


    遠處崖口駐紮那波南疆軍隊是死是活,今夜隻在肯恩的一念之間。


    弗倫岡鐸的態度非常強硬,既然都把自己的野心聊到了明麵上,就說明他可以接受最糟的結果,最好部落戰旌們遵從他的意願,被大勢驅使,淹沒掉少數人的呢喃。


    他可以放過遠處那批南疆人,但至少也要嚇唬一下。


    肯恩如果執意要忤逆自己,甚至連夜趕回去組建方向,就相當於正麵跟他抗衡,按照弗倫岡鐸的性格就會在今天晚上鎮壓所有的反抗,哪怕鮮血重新染紅高地的每一片冬菱楓葉。


    “你想要抗衡,不能硬來,壓力會很大的,肯恩。”


    席琳娜試圖代入他的想法,就已經感覺到快要窒息了。


    肯恩卻好像並沒有那麽悲觀。


    他從來都是這樣,做決策的時候會考慮很久,一旦打定主意,就算敵我力量懸殊,也要在泥濘中掙紮出一條血路來供自己行走。


    北境部落當中有很多都依賴著跟南疆人的貿易。


    他們結交的南疆商隊和冒險家最多,如果戰爭爆發,這批人受到的衝擊和針對將不言而喻,所以弗倫岡鐸的戰爭計劃,埋下了很多潛在的敵人。


    而這些中立部落,會成為扳倒局勢的重要翹板。


    “他們不會主動站出來幫助你的,聲望不夠,就算你是拯救紅楓高地的英雄,也沒辦法移除他們對弗倫岡鐸和霍叟的恐懼。”


    “我沒指望明天的集會當中會有人提出抗議,實際上,誰提出誰蠢,也沒有意義。”


    肯恩還是很明白現狀的。


    他眯起眼睛,雙手撐著下巴,目光深邃地望向中間地籠裏麵的火焰,隨後說道:“我隻需要關注那些沉默的家夥,沒有振臂高呼,就意味著動搖,意味著能夠成為我的助力。”


    席琳娜絲毫沒有掩飾擔憂,直言道:“如果弗倫岡鐸殺了你呢?戰旌集會以後,殺了你。”


    “不會的。”


    肯恩眯起眼睛,某種直覺在告訴他:“霍叟和弗倫岡鐸似乎是在慫恿我保持對立,要讓我成為這場戰爭當中的反對者,給更多人一種選擇。”


    “要怎麽做?”席琳娜疑惑了。


    肯恩的表情卻突然變得危險起來,仿佛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正在蠢蠢欲動。


    席琳娜似乎抓到了某些飄忽的線索。


    她想起自己穿過部落陣營時散播出去的靈覺,在那些北境戰士的議論聲中,居然有人開始認為肯恩會躋身頂部戰旌的行列。


    當然啦……


    肯恩的南疆身份和難以捉摸的舉動會令人心生退意。


    桑頓卡亞部落在曆史中根本就沒有浮起過多少浪花,知道這片土地的人甚少,也就說明肯恩現在能夠驅動的兵力和資源都很堪憂。


    魔法激蕩需要共鳴,但冰川積累需要一個核心。


    “戰爭洪流即將席卷整個帕洛圖斯比,想要讓泅溺者登上你的船,就必須要證明你這艘船能夠扛得住驚濤駭浪。”


    肯恩看向席琳娜的眼睛,認真地說。


    “弗倫岡鐸和霍叟,恐怕會有人對我發起責難,如果我扛不過去,恐怕桑頓卡亞會再一次遭受滅頂之災,到時候我希望你暫時放下揭惘者對於平衡的追求,以朋友的身份,幫我給子民找到歸宿。”


    薇聽著聽著就聳起了肩膀,就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正在發生。


    席琳娜同樣保持沉默,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的眼睛,沒有回答,也沒有說話,似乎有些憤怒。


    肯恩覺得自己嚴重了,心想自己高估了這份友誼,便趕緊打趣道:


    “如果我扛過去的話,估計會有很多部落向我靠攏,讓整個北境重新變得平衡起來,估計這也是揭惘者組織希望看到的局麵吧。”


    “你要挑戰弗倫岡鐸,會死的,我沒有開玩笑。”


    席琳娜沒有理會他的插科打諢和故作輕鬆,她比任何都清楚獸人戰旌的恐怖,與其說他是戰爭的推動者,不如說他便是毀滅本身,是可怕的恨意積攢起來的怪物。


    這種恨意並不摻雜個人情感。


    弗倫岡鐸是純粹的北境戰旌,整片雪原的壓抑和血性,最後都會匯聚到這個男人身上,或許是對神明的誓言,這條命本身就是為了戰鬥而誕生的……


    麵對這種東西,人類不可能贏。


    席琳娜很高興。


    她發現肯恩沒有在力量中迷失自我,即便得到了原初契約,意誌依舊堅定。


    ……


    讚比第一次注意到水痕的時候,她剛剛跑贏了一場沙暴。一開始痕跡很淡,當她從沙層深處舉起岩石時,隻感覺到一片潮濕的涼意。隨著她越來越接近古老的北境深原,一塊塊石頭上的水痕開始變成濕漉漉的水滴,仿佛是在哭泣。讚比飛快地掠過沙漠,心中明白這些石塊有很多故事要向她傾訴,但她沒有時間聆聽,以分辨那淚水究竟來自喜悅,或是憂傷。


    當巨大的太陽圓盤開始在她身上投下陰影時,翻起的濕潤土層已經變得水花淋漓,細小的河流從她踩著的岩石上汩汩而出。讚比終於來到了城門前,她聽到岩床上奔騰的水聲震耳欲聾。黎明綠洲,生命之母,在黃沙下雄健地咆哮著。


    過去的幾百年裏,她的部落一直跟隨著季節性變化的水源而遷徙。所以,隻要循著水流,就很有可能找到她的家人。然而令讚比沮喪的是,如今北境深原的水源僅剩下最為古老的一處。帝國都城的殘垣斷壁已經是人們避之不及的悲傷之地,就好像躲避著大塞荒漠和徘徊其間的獵食者。


    讚比勒住腳下的岩石,一個急停,險些讓她踉蹌摔倒。她飛快地把石頭摁進沙中掩藏起來。讚比四處觀察著——維考拉的那個女人說的沒錯,這裏已經不再是隻有鬼魂和沙土的遺忘廢墟了。城牆外臨時搭建的營地滿是人群,忙碌的景象好比是洪水來臨前的蟻丘。因為看不出這些人的身份,她決定如果沒有必要的話最好低調一些。


    看起來北境深原各個部落的人都來了,但是讚比仔細地打量著他們,卻沒有一個熟悉的麵孔。這些人各有目的,他們爭論著到底是該留在營地,還是進入舊城尋找庇護。有人擔心,既然這座城能夠升起,那也會再度沉陷,把所有呆在裏麵的人活埋掉。有些人則看著天邊風暴那不自然的閃光,認為城牆是更好的防禦,即使這些城牆已經在沙中掩埋了數個世紀。每個人都急匆匆地跑來跑去,稀裏糊塗地收拾著行李,臉上掛著憂慮,偶爾抬頭望望天色。讚比雖然早前就甩開了風暴,但用不了多久,沙塵就會撞上這裏的城門。


    “趕快決定吧,”一個女人對她大喊,聲音幾乎要被攪動的綠洲和漸近的狂風蓋過去。“你要進城還是留在外麵,姑娘?”


    讚比轉過去,看到一張北境深原人的典型臉孔,但除此之外,完全是陌生人。


    “我在找我的家人。”讚比指著自己的短衣:“他們是織匠。”


    “鷹父承諾會保護所有城裏的人。”婦人說。


    “鷹父?”


    婦人看著讚比疑惑的臉,微笑著抓起了她的手。“飛升者阿茲爾回來了。黎明綠洲重新開始流淌。北境深原有希望了。”


    讚比看看四周的人群。看來是真的。雖然他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入偉大都城的深處,但他們臉上的恐懼更多是來自詭異的風暴,而不是這座城市或是回歸的皇帝。


    婦人繼續道:“今天早上這裏是有一群織匠。他們打算在城裏等待風暴過去。”她指著擠擠挨挨的人群,他們正推搡著湧進北境深原新生的心髒。“我們要快點兒了,他們要關門了。”


    讚比被婦人拉著擠向首都的一處城門,身後靠過來一群陌生人,他們在最後時刻放棄了硬扛風暴的想法。然而,還是有幾撮人聚在他們圍成圈的牲畜旁邊,打算在城外捱過風暴,這是北境深原的商隊常年習慣的做法。遠處,風暴的外緣劈過幾道古怪的閃電——北境深原的古老傳統恐怕頂不住這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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