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趙立本回鄉的日子。好巧不巧,買主也定在這一天來收房。


    一大早,祖孫五人背著包袱,出了氣派十足的趙府大門。


    站在那對威武的石獅子旁,看著買家的下人搭著梯子上去,將朱漆門楣上的‘趙府’匾額摘下,趙家人自然都很難受。


    趙立本更是辛酸的淌下淚來,掩麵泣道:“老夫仕宦一生,最後落得如此下場,真如南柯一夢啊……”


    兒孫都陪著掉了一場淚,這才收住情緒。


    便聽趙守正主動道:“爹,我父子商量著,先把你老送回家,再回來南京也不遲。”


    趙守業也從旁附和道:“是啊父親,讓老二送你吧,反正他爺倆也沒什麽事兒。”


    “用不著。”卻見趙立本一揮手,故作灑脫的朗聲道:“來時空空去空空,天涯一望斷人腸。老夫身強力壯,自己回得去。你們這就各奔前程吧,讓老夫自己待一會兒。”


    說完,他便在影壁前緩緩坐下,望著已經沒了牌匾的大紅府門發起了呆。


    趙立本素來說一不二,守業兄弟不敢違逆,隻好帶著兒子一起,給老爺子磕了頭,然後四人便一步三回頭的往街口走去。


    ~~


    待轉過街口,看不見老爺子,趙守業才站住腳,對弟弟道:“老二,我目下隻能住在官舍中。那裏地方狹小,我又不熟,不便留宿外人……你們可有去處?”


    “身上還有些散碎銀兩,先賃個地方住下。”趙守正老老實實答道。


    “唉,我個小小的六品尚寶丞,每月幹巴巴那點俸祿,實在也周濟不上你。”趙守業歎了口氣,欲斬斷趙守正借錢的話頭。


    趙守正卻沒想過那一茬,還在那深以為然的點頭道:“不錯,父親仕宦半生才換來這個蔭官,大哥怎麽也得守下去。熬滿了九年,總會升遷的。”


    “唉,且熬著吧。”見弟弟還在替自己著想,趙守業不禁為自己那點齷齪心思而汗顏,忙換個話題道:“不過老二,你們留在南京,還有什麽指望不成?”


    趙守正便看看兒子道:“恰逢大比之年,總要再試一次……”


    一旁趙顯聞言,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趙守業瞪了兒子一眼,卻也同樣對弟弟的舉業不抱任何希望。


    “別浪費時間了,還是我幫你尋個館坐一下,總能讓你父子糊口。”


    卻聽趙昊忽然插嘴道:“大伯有心,還是給點銀子救急來的實在。”


    趙守業不禁一陣肉疼,但侄子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也隻好咬牙摸出了兩錠元寶。


    遲疑片刻,他又收回一錠道:“你伯母和妹妹回來後,我也要尋處宅子賃下,隻能給你們這麽多了。”趙家卻也不都是光棍老爺們,趙守業就有妻有女,隻是老爺子一事發,她便帶著女兒回娘家去了……


    趙昊生怕趙守業再反悔,趕緊接下那一錠五兩銀子。


    趙守正又和大哥約定,等父子倆找到住處後,會到鴻臚寺的官舍知會一聲,說完便與兒子一起往北去了。


    趙守業一直看著兄弟和侄子過了武定橋,身影消失在秦淮河對麵,這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唉……”他長長歎了口氣,似乎心酸的很。


    趙顯終於憋不住問道:“爹,今早我明明看見你,往懷裏揣了四十兩,怎麽隻剩十兩了。”


    “唉,我往你爺爺包袱裏塞了二十兩。”趙守業又歎一聲:“老爺子說一文錢不要給他,我還能當真不成?”


    “那還有十兩呢?”趙顯卻大煞風景的,又追問了一句。


    趙守業登時大怒,一腳踹在兒子屁股上道:“你傻啊,你外公一家財迷,空著手能讓咱們住下嗎?”


    趙顯不由吃驚道:“啊?咱們不是去官舍住嗎?怎麽要去外公家?”


    “官舍裏有人給你洗衣做飯嗎?有現成的不吃去自己開夥?你會算賬不會?!”趙守業板著臉教訓兒子道。


    “那不成吃軟飯了嗎?”趙顯一邊跟著父親,往外公家方向走去,一邊小聲嘀咕道。


    “能吃就行了!管他軟硬了……”


    父子倆說著話,便往西去了。


    ~~


    等到老大父子也消失不見,趙立本從巷子裏背著手走出來。


    原來他偷偷跟在後頭,把兩個兒子的話都聽得明明白白。


    “唉,軟飯有那麽好吃嗎?一個個都沒點骨氣……”趙立本一陣唉聲歎氣,似乎很為自己的教育失敗而自責。


    歎息聲中,一輛低調中透著奢華的雙駕馬車,穩穩停在了趙立本身旁。


    車簾拉開一角,淡雅的香氣便透出來。


    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向趙立本含笑招了招手。


    穿著青色綢緞袍子的車夫拉開了車門,又有滿頭珠釵的侍女下來,為趙老大人設下了錦墩。


    隻見趙立本麵不改色,挺直腰板,踏著錦墩上了馬車。


    趙立本一上車,侍女便關上了車門,徑直上了後頭一輛馬車,不再打擾車廂中的二人。


    兩輛馬車便沿著秦淮河畔,緩緩向前駛去。


    ~~


    車廂裏,鋪設著柔軟的地毯,擱著檀木的小幾,上麵擺著幾樣精致的點心水果,還有個銀質的方盒。


    待趙立本在榻席上坐定,那四十多歲的婦人便盈盈下拜,眼裏滿是欣喜之色。


    “讓大人久等了。”


    “說了讓你在城外等候,怎麽就是不聽話!”


    趙立本卻絲毫不假辭色,板著臉訓斥道:“萬一讓我兒孫碰見,如何收場?”


    那貴婦人竟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愈發柔情似水道:“妾身是擔心你嘛……聽聞大人遭此大難,我便星夜趕來。到了南京才知道,大人已經平安出來了。”


    趙立本哼一聲,微微揚起下巴道:“老夫縱橫官場多年,什麽事擺不平,要你擔心?”


    “是,是我說錯話了。妾身最崇拜的,就是大人的這份自信。”婦人眼中滿滿都是崇拜。


    “唉……”趙立本這才歎了口氣,伸手拉起了婦人。


    那婦人又打開了銀盒,裏麵乃是一方熱騰騰的棉巾。


    她模樣雍容華貴,一看就是頤指氣使慣了的人上人。此刻卻如婢女般拿起棉巾,親自侍奉趙立本擦手擦臉。


    “妾身看趙府已經易主,大人家兩位公子爺似乎沒處著落,不如讓妾身安排一二吧。”婦人又俯身給趙立本脫下靴子,換上雙輕便的軟底綢鞋。


    “要你多事!”趙立本卻不領情,硬邦邦道:“他們養尊處優幾十年,一個個都養成了廢物。老夫正待借此機會磨礪他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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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婦人露出恍然之色,忙點頭連連道:“是我多嘴了。原來大人用心良苦,果然不愧是大人啊……”


    說話間,馬車駛到秦淮河畔的一處碼頭,趙立本掀開車簾,看見一艘插著‘伍記’旗號的客船,正靜靜停泊在那裏。那客船足有三層,雕梁畫棟十分豪華。哪怕與河麵上來往穿梭的那些王公貴族的畫舫相比,也絲毫不遜色。


    趙立本和那婦人下車時,碼頭上居然一個閑人也沒有。因為連這碼頭,也是這貴婦人私家所有的。早有幾十名仆從護衛,將出入口封鎖起來,以免人多眼雜。


    看到這富貴迫人的氣勢,趙立本不為察覺的微微皺眉,旋即便重新板起臉道:“我現在是平頭百姓,當不得這麽大陣仗。”


    “大人在妾身心裏,永遠是當初……最英武時的樣子。”貴婦人微微仰著頭,迷醉的看著趙立本的側臉。也不知這小老頭,有什麽迷人之處?


    “你送我回家就行了,我是不會去你家住的。”趙立本一邊信步上船,一邊對那婦人道。


    “知道大人要避嫌,進不得我這寡婦門。”貴婦人頗為幽怨的歎一聲,旋即便貼心的笑道:“不如這樣吧,我陪大人去蘇州散散心,等大人休息過來,拿定了主意……”說著她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一抹嬌羞之色道:“你想去哪了,妾身就跟著去哪便是。”


    趙立本這才滿意的點點頭,一抹不易察覺的得色轉瞬即逝道:“這還差不多。”


    婦人也跟著上船,兩人並肩立在船頭,客船便順流而去,不一時就離開了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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