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果然,便見潘季馴神情一冷,問道:“大司空有何高明見教?”


    “高明談不上,隻是不像你那麽極端。”朱衡淡淡道:“趙部堂、翁中丞也沒說,隻恢複運河,不修河工吧?”


    “恢複運河,隻有‘南岸分流,北岸築堤’一途而已,結果就是越分流越破壞黃淮水係,讓上遊洪水無法及時泄洪,才會不斷的漫堤決堤!”潘季馴寸步不讓,一如三年前。


    “那是你一根筋。”朱衡哼一聲道:“保運河的同時的,並不影響另開新河!”


    說著,朱部堂朝隆慶皇帝深深一揖,悍然宣布自己的對策道:“臣請開泇河,讓運河直接從邳州入黃河。則可避開徐州的秦溝、濁河,以及徐洪、呂梁二洪之險!雖然也需要勞費數年之力,但無需停運漕糧,且工成之後,再無漕運斷絕之憂了!”


    隆慶聽得眼睛都直了,心說不是說治水保漕嗎?怎麽又要開新河?


    便脫口問道:“這得花多少錢啊?”


    “這……”朱衡略略心虛道:“費用不菲,但是長遠之計,可一勞永逸。”


    “朕問你花多少錢?”隆慶眉頭緊皺,通常大臣這樣回答時,一定是個讓人無法接受的數字。


    “大概要兩百多萬兩銀子……”朱衡小聲答道。


    “呃……”隆慶皇帝翻翻白眼,朕國庫裏一共才多少銀子?朕要是這麽有錢,至於到現在還沒湊齊,全套金瓶梅厭勝瓷嗎?


    “朱部堂這是要治河嗎?你治的是哪條河?!”潘季馴卻忍不住原地爆炸道:“你這是要另開新河,棄黃河於不顧!”


    朱衡被看穿心思,老臉一紅,強辯道:“本官執掌工部,當為天下計,不能隻管黃河。”


    “方圓千裏的黃泛區,就擱在那裏不管了?上百萬百姓流離失所,看到朝廷放棄了他們,是要民亂的?!”潘季馴疾言厲色的懟上去。不得不承認,在昆山待了一年,他的戰鬥力又上了個台階。


    嗡嗡聞言,覺得潘潘說得有道理,便當做沒聽見朱衡的話,轉頭問潘季馴道:“潘卿家,你打算怎麽幹?”


    “回避下,以臣愚見,當今唯有複黃河故道,使其不再侵奪淮河,才是唯一可行的治河方略。”潘季馴便朗聲答道:“這樣,黃河、淮河各行其道,水流通暢,運河自然不受其擾,漕運自安!”


    “哼!當你有什麽好法子呢?原來還是老生常談!”朱衡聞言冷笑起來,反唇相譏道:“恢複故道之說,純屬癡人妄想。黃河都改道幾百年了,故道是人力能恢複的嗎?”


    “三年前老夫就跟你說過。數百裏的淤河,用人力浚挖,不啻愚公移山!況乎挖出的泥沙置於兩岸,也勢必引起崩塌!”朱部堂麵無表情的挖苦潘季馴道:“而且河道中,一尺之下即皆淤泥,隨挑隨陷,無所著足,多少民夫也不夠你往裏填的。潘中丞當時被老夫駁得啞口無言,時隔三年就忘了嗎!”


    “那是當時我沒想出法子,現在我想出來了!”潘季馴針鋒相對的高聲道:“下官發現,恢複黃河故道,不該以人工挑浚河道為主,而是應該采取‘高築堤防、抬高水位、加大水流’的正確方法!”


    君臣們聞言神情一振,都凝神細聽潘季馴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大招。


    “從前,黃河最大的問題,就是泥沙淤積,人工無法挑浚,致使河床填高,河水四處決溢!那麽我們為什麽不能,反過來利用黃河水強大的攜帶泥沙的能力,來疏浚河道、衝刷泥沙?”潘季馴越說越興奮,激動的向金殿中的君臣,講述著自己冥思苦想出的新方法:


    “隻要我們把黃河主流約束在河槽中,讓它力專而一,這樣天長日久,河床就可以被刷深,黃河水就可以穩定下來,不再四處冒溢了!”


    說完,他昂首挺胸,高聲宣稱道:“本官將這種方法,稱為‘束水衝沙法’!”


    然而,大殿中的君臣卻一個個麵麵相覷。


    隆慶想誇他兩句,都不知道該怎麽下口。沒辦法,潘潘說的太專業了,嗡嗡聽不懂啊。


    “朱部堂怎麽看這法子?”一直緘默的李首輔,終於開口問道。


    “異想天開,愚蠢至極!”朱衡其實也不太懂,但對潘季馴的生理性厭惡,讓他本能的為反對而反對。


    “黃河一鬥水七升泥,用這種泥湯子衝淤,好比喝鹵水解渴,用油鍋救火,想想就知道隻會起反作用。”


    “部堂說得對。”翁大立難得跟朱衡站在一邊,附和道:“黃河為患幾千年了,要是這麽簡單的法子就能解決黃患,老祖宗們卻一直發現不了,莫非是一直等著天降潘中丞,來救苦救難立功勳?”


    “撲哧……”殿中眾大臣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一般不會笑,除非忍不住。


    聽到那些嗤笑聲,把個潘季馴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他滿臉漲紅的怒視著朱衡和翁大立,要吃人似的吼道:“你們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行!”


    “你試過嗎?”朱衡冷冷反問。


    “呃……”潘季馴一下子沒了氣焰,低聲道:“我在黃河目睹過,也在江南做過實驗。”


    “我問你在黃河上試過嗎?”朱衡追問。


    “還沒有機會。”潘季馴頹然搖頭。


    “浪費時間。”朱衡輕蔑的哼一聲,不屑與他爭論下去。


    “這法子聽起來,好像挺不錯的。”隆慶極富同情心,不忍潘季馴受窘,笑問道:“你這邊要多少錢?要是不太多的話,可以先試試嘛。”


    “回陛下。”潘季馴有些無奈道:“試是可以試,但要高築河堤水壩,然後趁汛期挑開河堤,方能一睹束水衝沙之神奇……”


    話沒說完,轟得一聲,乾清宮中便炸了鍋。


    “陛下,請誅此妄言禍國之賊!”


    幾位科道官員蹦起來,紛紛朝潘季馴開火。“修堤還來不及呢,他居然要決堤,而且是在汛期決堤!這是要把大明都淹了嗎?!”


    “真是太不像話了!糊塗啊!”陳以勤、馬森等人也是大搖其頭。大明最近的官場是怎麽了?為何老出一些瘋子呢?


    如此瘋狂的言論,實在不是一個正常的官員該說出口的,何況還是為正三品的前河道總理。


    “……”隆慶心裏也有些不喜了。暗道,朕幫你解圍,你卻拿朕消遣。


    於是在眾人的群起攻之下,從江南星夜兼程,巴巴趕來獻策的潘中丞,被澆滅了滿腔的熱情。神色灰敗的退下了。


    不過讓他這一攪和,大臣們也沒了爭吵下去的精力。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先按照漕運衙門的主張,抓緊時間堵塞決口,挑浚淤沙,盡快恢複運河供水,先解了燃眉之急。


    同時派工部尚書朱衡會同漕運總督趙孔昭、河道總理翁大立,趕赴黃淮下遊實際勘察,看看下一步是開泇河,還是疏浚入海口,待考察清楚後再議。


    “退朝……”


    在眾大臣的恭送聲中,滕祥扶著疲憊不堪的隆慶皇帝,回去東暖閣。


    李春芳也帶著大臣們,魚貫出了乾清宮。


    潘季馴頹然落在隊伍最後頭,沒人跟他說話,更沒人等等他。


    他雖然是滿二十七個月服闕,但也算是被朝廷奪情起複,可此番無論是治河還是勘河,都沒有他的任務。


    這不啻是一種嚴重的羞辱,在旁人看來,更是他要倒黴的節奏,當然沒人願意往他身邊湊合了。


    快出乾清門時,潘季馴回頭看一眼金碧輝煌的乾清宮,臉上忽然有些冰涼。


    他不禁自嘲一笑,老夫居然如此脆弱,竟然委屈的掉了淚。


    看了看天,才意識到,哦,原來是下雨了。


    望著鉛雲密布的天空中,萬千雨絲垂落。潘季馴長歎一聲,今年無論南北,注定是個洪澇之年,否則自己也不用著冒著被人指責貪戀功名的風險,一召即回。


    不就是為了能抓緊時間,讓黃河少點兒禍害嗎?


    可笑的是,急吼吼趕回來,卻要靠邊站了。


    哎,終究是錯付了。


    ~~


    雨越下越大。


    等潘季馴冒雨從宮中出來時,便見兒子打著傘,在東華門口張望。


    看到父親渾身濕透,潘大複趕緊迎上去,扶著老潘上了停在宮門外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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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季馴一上車,發現裏頭還坐了個人。


    一身錦衣,頭戴網巾的趙公子,正拿著本《大學衍義補》,優哉遊哉的靠著車廂壁等他。


    “你是為了看落湯雞來的?”潘季馴把火氣發泄在趙昊身上。


    “中丞多狼狽的樣子我沒見過?”趙昊哈哈一笑,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條幹棉巾,遞給他道:“熱乎的。”


    “看到我這樣,你放心了吧?”潘季馴哼一聲,接過棉巾來擦了擦臉,又摘下濕透的官帽,隨手往車廂一丟,繼續擦頭道:“這下好了,不著分你江南集團的水泥產能了,你也不用擔心運河恢複了。老夫歇兩天就回蘇州,繼續給你打工去。”


    “是嗎,這麽好?”趙昊又從懷裏摸出個小檀木盒,打開遞給老潘。


    “這還差不多。”老潘神情稍霽,從盒中撚起一塊白色的小石塊,一看有些不樂道:“怎麽又拿石灰石糊弄我?這玩意兒不好吃。”


    ps.第二更,爭取再寫一更去。這樣明天才好休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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