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一聽又有些不耐煩了,這李春芳還真是淨給人添堵。


    這回他不想再費口舌了,便朝張居正遞個眼色,叔大便替他回答道:“元翁誤會了。‘河海並舉,漕運為本’的大原則始終不會變,我們從來沒打算放棄過漕運。隻是準備再加大一下海運的力度,從現在的兩百萬石,提高到四百萬石。”


    “漕運一年一共才四百萬石!”李春芳有種被當二傻子耍的感覺,不由提高了聲調。


    “那是因為漕運一年隻能運四百萬石,如果河海並舉,在不增加百姓負擔的情況下,一年可運六百萬石!”高拱針鋒相對道:“多運兩百萬石過來,北方就將好過很多,朝廷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今年桃花汛,黃河又決堤。洪水再次衝決王家口一帶,自雙溝而下,南北決口十餘處,淤河八百餘裏,漕船漂覆百餘艘,損失漕糧四萬餘石。”不穀接著歎口氣道:


    “去年秋才恢複的漕運,這下又斷絕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通。”


    ~~


    黃河這條狂暴的巨龍,顯然不是那麽容易馴服的,哪怕潘季馴多了水泥這樣法寶,依然無法一戰功成——其實最險要的高家堰一帶,因為用了混凝土大堤,反而經受住了洪水的考驗。


    但水泥的產量有限,依然有漫長的土堤需要長達數年來進行置換。決堤的地方,正是還沒來得及重修的土堤……


    可朝野對黃河屢修屢決已經徹底失去了耐性,官員們把積蓄多年的怒火,全都傾斜到河道總理潘季馴身上。


    高閣老也強硬的指責了潘季馴保運工作失誤,造成了巨大的損失。言辭激烈的要求他立即放棄目前的治黃方案,先不管黃河,全力開泇河保漕運。


    之前說過,為解決京杭大運河經常因黃泛而斷行的痼疾,朝中有三種方案——開膠萊河,開泇河,複黃河故道。


    膠萊河方案已經在前年經過實地勘察,被斃掉了,所以眼下隻剩兩個。高拱就是開泇河的支持者,潘季馴則是後一種方案的堅定支持者。


    高拱認為,現在黃河再度決堤,證明潘季馴的方法就是不行,所以還是得開泇河——就是由夏鎮經台兒莊到邳州,修一段全長兩百六十裏的運河,這樣可以使京杭大運河‘盡避黃河之險’,實現暢通。


    所以他興致勃勃的寫信給潘季馴,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意思,開始籌劃開泇河工程,為自己的輝煌政績,再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潘季馴接到信,卻拒不配合,直言河堤修的沒問題,決堤是因為修的還不夠而已。應當加大力度,繼續搶修河堤,豈能半途而廢?而且泇河所費巨大不說,一旦修成會導致朝廷徹底放棄黃河,任由其泛濫下去,那黃河沿岸的千萬百姓怎麽辦?終會釀成巨禍的!


    見他犯下大錯還死不悔改,高閣老不禁大怒,便擬旨命潘季馴冠帶閑住,由工部尚書朱衡全權負責泇河開鑿事宜。


    朱衡告訴高拱,他也讚同開掘泇河。但他幾年前就測算過,此項工程少說要花費百萬兩白銀,二十萬民夫,耗時三年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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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完工之前,漕運就要徹底斷絕了。


    ~~


    高拱便找來戶部尚書葛守禮詢問。


    隆慶初年閣潮時,滿朝傾拱,獨戶部尚書葛守禮不為所動。當時,戶部的下屬要仿效各部,聯名彈劾高拱,但任憑兩名侍郎徐養正和馬自強怎麽勸,葛守禮都依然不肯在奏疏上署名。


    最後兩人隻好他的名字空著,遞上了一道讓人笑掉大牙的白頭疏。高拱黯然下野後,知道自己必遭徐黨打擊的葛守禮,便也以奉養老母乞歸。高拱複出後,馬上踢走了戶部尚書馬森,把他又原官起複。


    有這層關係在,高拱自然將其引為心腹。葛守禮說話也就沒什麽好忌諱的了,他告訴高拱,首先戶部沒錢,要開泇河得想辦法自籌。再者,漕運衙門停擺了一年,上上下下已經叫苦連天了,再讓他們停運三年,非造反不可。


    高拱當然知道事情難辦。因為好辦的事情,都已經讓徐階李春芳辦完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難啃的硬骨頭。


    他問葛守禮有沒有什麽辦法,葛守禮卻答非所問的告訴他,去年冬天,皇上沒問太倉要錢。


    高拱不禁吃了一驚。因為宮裏開銷極大,原先靠皇莊皇店撐著,尚需每年從太倉撥付幾十萬兩供上用。


    他知道這幾年李貴妃娘家,從長公主手裏奪去了皇莊皇店的經營權。可惜武清伯李偉父子是一對就知道撈錢的草包,哪還能像從前那樣,支撐宮中大部分用度?


    “宮裏是從哪裏來的錢?”那日值房中,他低聲問葛守禮。


    “皇家海運。”葛守禮告訴他,年前皇家海運分紅,宮裏得了整整八十萬兩,是往年太倉撥給內帑的兩倍。


    “這麽多?”高拱倒吸口冷氣。


    “而宮裏,隻占了皇家海運一成的股份。”葛守禮也是難以置信,但皇家海運監事會中,有一名戶部員外郎擔任監事,代表朝廷監督漕糧海運。


    說著他將一份皇家海運的年報,奉給高拱瀏覽。


    年報簡單易懂,隻是列出了皇家海運的主要財務數據,股東情況,以及一些應向股東報告的重要事項,並不會像後世那樣林林總總、事無巨細。


    但哪怕管中窺豹,也讓高拱不禁驚呆了。他沒想到人家皇家海運每石糧食隻收四鬥運費,其中還有一半是替漕運衙門代收的。居然能一年盈利八百萬兩之巨!


    “這也太恐怖了吧?”高閣老驚呆了。全國一年解來的太倉銀,也不過才四百萬兩……


    當然,這不是說大明一年隻有四百萬兩稅收。而是因為太祖皇帝缺乏經濟常識,用樸素的老農思維,為大明製定了愚蠢透頂、禍國殃民的財稅製度——由於當時主要是以實物稅收為主,老朱覺得把收上來的糧食布匹之類,從地方解送京師,然後再從京師向邊關和各省衛所轉運,實在是浪費。


    不如由各地州縣直接解往就近的衛所、王府、上級衙門等吃財政飯的單位,這樣就可以大大節省運費,減輕百姓負擔了。哇,朕真是天才啊!就這麽定了,永為祖製,萬世不易!


    是以戶部掌握的,隻是供給京師和九邊的稅收,不到全國財政收入的12%。地方上不用‘跑部錢進’,自然就不鳥朝廷。朝廷窮的叮當響,自然放屁也不響……


    高拱雖然不懂什麽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但他十分清楚,朝廷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


    他心裏貓抓貓撓似的問道:“他們是怎麽賺到這麽多錢?”


    “這上麵寫的很清楚。”葛守禮指著那份年報道:“一是自營的海運貿易,這一塊占了七成。二是為商人們運貨的運費收入,這一塊占了三成。”


    “嘶,真賺錢啊……”高拱倒吸口冷氣,又不解問道:“之前漕運為什麽不賺錢?”


    “誰說漕運不賺錢?隻是都落在漕運集團的囊中了。”葛守禮冷笑道:“他們每年運四百萬石漕糧,要另收一千多萬石的耗羨運費。這裏頭能貪多少?再者,朝廷體恤漕丁艱難,規定他們返程時可以攜帶貨物,不必課稅,作為補貼。按規製,一艘漕船四百料,但漕丁們私加改擴,每艘船都能裝載千料。這多出來的六百料,都是用來自己運貨的,這又是多少收入?”


    “不過,漕運絕對賺不過海運是一定的。”葛守禮話鋒一轉,又道:“漕船始終行在內河上,一路關卡太多,層層剝皮太多。拉纖操船的漕丁也太多,這塊開銷確實巨大。再者,漕運太慢,時間太長,能運的東西始終有限,腐爛損耗也巨大。三者,海運還能銷往海外,這塊利潤才是大頭啊!”


    “你的意思是?”高拱攏著胡須,皺眉問道。


    “把漕運全都改成海運。”便聽葛守禮沉聲道:“皇家海運已經搞了兩年,各方麵套路都很成熟了。我們照方抓藥就是了——先以運漕糧的名義,把船隊搞起來。然後兼營貨運,最後也販向海外!咱們要求也不多,一年四百萬兩總可以賺的到吧?”


    “唔,我看可以搞!”高拱緩緩點頭,喉頭微微抖動,似乎咽了口水。大明如今最大的困難是什麽?沒錢!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貧窮限製了高閣老手腳,讓他很多事情都想做做不成。


    要是能把太倉歲入翻一番,那不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嗎?


    “唯一的問題是,這錢,要入太倉。”葛守禮最後強調道:“要是忙活半天,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是絕對不會得罪海運集團那些人的。”


    說著他打了個寒噤道:“真要幹,你還得讓錦衣衛日夜保護我,不然我怕死於非命。”


    高拱沒聽他後一句,之前的話就讓他犯了難。錢要入太倉,那船隊就必須由戶部來經營,漕運衙門上上下下幾十萬人喝西北風去?


    怎麽可能答應呢?


    但葛守禮說的也沒錯,要是還交給漕運衙門辦理的話,太倉的收入勢必銳減,那就成了給漕運衙門做嫁衣。別說葛守禮,高拱也不願意為那幫南京勳貴,去捅皇家海運的馬蜂窩。


    ps.慣性強大啊,還是這個點才寫完。明天爭取24點前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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