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兩位老潘大人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也拍案大笑道:“好一個一塵不染的白蓮花,可不正是咱們首輔大人此時的狀態嗎?”


    心說用這麽尖刻的詞語來形容高胡子,顯然這小子心裏對高拱已經積蓄了很多不滿。


    “可惜啊,趙閣老豁出一身剮,也沒把高胡子拉下馬。他不惜自爆換來的,卻是皇帝準許致仕,‘仍賜馳驛歸’的手詔。”潘季馴自然是同情與他有相似遭遇的趙貞吉的,他歎息一聲道:


    “趙閣老見自己傾注所有,也比不過高拱的一根手指頭,一時萬念俱灰,隻能黯然謝恩,坐上皇上安排的公車,回老家抱孫子去了。”


    “而對高拱,皇上卻溫言慰留,堅決不同意他請辭,非但要他繼續當首輔,還讓他接著管吏部!”看著這份《懇乞天恩特賜罷免以全臣節疏》後頭,隆慶皇帝的朱批曰:‘卿輔政忠勤,掌銓公正,朕所眷倚,豈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職,不允辭。’


    潘季馴忍不住不忿道:“我真搞不懂,高拱給皇上下了什麽迷魂藥,竟然聖眷獨寵到這種地步!”


    “這有什麽搞不懂的。”趙昊卻淡淡道:“如今四海平定乎?天下晏然否?百姓得食麽?國庫充盈哉?”


    聽了趙公子這靈魂四問,兩位老大人一下就懂了。


    且不說當年潛邸時的患難之情,單說高閣老起複後一年多,做成的事情比前任十年都多。換了誰當皇帝,都舍不得這樣忠心又無敵的臣子吧?


    何況現在遠沒到兔死狗烹的時候。


    而且大明的頂層設計完美規避了伊尹、霍光那樣能行廢立之事的權臣出現——其訣竅就在於不給任何勢力獨立於皇權的機會。藩王、武將、勳貴乃至內監和文臣概莫如是。


    內閣首輔權力再大,也是以皇帝的名義在行使權柄。皇帝可以多年不管事,但一道手詔就能令其致仕,嚴嵩、徐階都是這樣被終結的。是以隆慶根本不擔心高拱會尾大不掉,而且高拱這般飛揚跋扈、樹敵無數的做派,反而更讓皇帝放心。


    甚至過於陰謀論的說一句,誰又知道高拱是不是在總結了嚴嵩和徐階市恩結黨,為皇帝忌憚的教訓後,故意在用這種方式自保呢?


    趙昊原先認為那不像高拱的作風,但聽了他這份自辯狀,卻猛然意識到,自己還是把高拱想簡單了。粗豪直率也好,聖母白蓮花也罷,都隻是高拱根據需要擺出來的麵孔之一罷了。


    說不定日後,還能見識到他更多的麵孔呢。


    看來玩戰術的人心裏都髒,能當上首輔的,心更髒。


    ~~


    “如今我這位貴同年,以首輔兼天官,權勢之滔天,可謂國朝二百年第一人啊!”潘仲驂也頗有些酸溜溜道,大家同年中進士,一起進翰林院,自己的名次還高於老高,可如今的際遇可謂天差地遠,怎叫人不唏噓。


    “是啊,能不惹他咱們就先不惹他。”趙昊慫的一匹道,反正他是不敢惹高胡子的。


    “這樣破壞規矩的狀況,應該也不會太久吧。”潘季馴喝下一口悶酒道:“聽說楊博準備出山了。”


    李春芳致仕之後,高拱接任的首輔,按照首輔不能兼任天官的規矩,幾次請旨讓楊博重管吏部。尤其是受到趙貞吉自爆攻擊後,他更是堅決表態,一定要讓出吏部來。


    隆慶皇帝也如他所願,下旨起複楊博。不過楊老頭才剛致仕一年多,哪好意思一招就應?那樣太不體麵了。自然要把三辭三讓的戲碼做足,才能‘萬般無奈’領旨回京。


    算起來,全套流程走完,差不多也就是六七月份了。


    在所有人看來,楊博回到京師之日,就是重掌吏部之時。所以包括張居正在內,百官才暫且對高拱現在超常規的權力配置保持忍耐。


    然而趙昊卻知道,楊博回京後,將出人意料的堅決表示自己願意去兵部,吏部應該也必須還由高閣老掌管,否則將影響隆慶新政的大好局麵。


    至於首輔不能兼任吏部尚書的規矩,也很簡單,楊博這個老滑頭表示,自己可以吏部尚書——不是張居正那樣的吏部尚書銜,而是實打實的吏部尚書,去暫管兵部事。


    而吏部則由首輔大人暫攝部務。這下就既不破壞不能兼任的規矩,又可以讓高閣老繼續管吏部了。


    隆慶欣然同意,於是終隆慶一朝,高拱都內閣、吏部一肩挑,處於開無雙的狀態。


    可惜無雙最大的毛病是時間短,還是像張偶像那樣疊霸服來的長久……


    當然這是後話了。


    哦對,還有一句後話,正因為楊博的這個決定,讓譚綸沒有當上兵部尚書,俞大猷不惜大曝隱私的自薦自然也就黃了。隻能無奈重任福建總兵官了。


    ~~


    “總之一句話,我們先幹好自己的事情吧。”趙昊吃飽喝足,振奮精神道:“潮州是我們重建海上絲綢之路計劃的重要一環。這次來潮州,我又感受到了這裏未受江南文弱之氣荼毒的活力和彪悍。愈加相信這大明需要還保持著唐風漢骨的嶺南人,來喚醒沉睡的血性!”


    “哦?”兩位老潘大人不禁吃驚趙昊將嶺南人拔得如此之高。但轉念一想,卻又理當如此。


    這次潮州保衛戰就是最佳證明。縱使趙二爺再身先士卒,他手下人再指揮得當、統籌得力,要是沒有潮州百姓本身的勇猛善戰,悍不畏死,也是萬萬沒法阻擋曾一本的大軍的。


    究其原因,一是朝廷鞭長莫及,對嶺南百姓馴化‘不力’;二是嶺南人多地少,百姓生存條件惡劣,為了保護本族的生存空間,戰鬥成了家常便飯。這就讓他們養成了悍不畏死的性格。


    然而漢唐之風可不隻一味好勇鬥狠,還要有敢於萬裏覓封侯的開拓精神!


    偏偏嶺南人最不缺的就是這份冒險精神,隻要看看那些大海主、大海盜、大海商的籍貫是哪裏,就知道所言非虛。


    更讓人震撼的是,除了那些亡命之徒,就是普通百姓也普遍有勇氣,麵對比大漠更凶險的大洋。


    他們從唐宋年間起,就開始小規模的下南洋經商定居。本朝七下西洋雖然對嶺南以北的影響有限,卻成為了閩粵百姓大規模下南洋的開端!


    那些早年間就在呂宋、婆羅洲、蘇門答臘、占城、馬六甲乃至印度東海岸經商定居的華人,利用鄭和艦隊施加的天威,迅速與當地統治者交好,獲得了極高的地位,以及種種特權。


    甚至有人直接借助天朝之位,直接上位成當地的統治者。比如永樂年間的呂宋總督府和舊港宣慰司,都是下南洋的福建人和廣東人建立的。


    當這些人在當地位高權重,乃至統治一方後,便開始不約而同的招攬同宗同鄉,一起來共富貴……或者說共同守住這富貴。於是大明百姓了開始大規模的下南洋、甚至下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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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當宣德五年鄭和去世,龐大的艦隊就地解散,朝廷永罷下西洋後,漢人在南洋的政權失去了依托,才最終在土著政權的反撲下,一個個土崩瓦解,大明在南洋的領土擴張也戛然而止。


    然而閩粵百姓下南洋的步伐卻沒有受到影響,他們在物產豐饒、土地肥沃、廣袤無主,土人智商普遍不高的南洋嚐到了甜頭,又怎會放棄這一方熱土?


    於是二百年間,民間自發的下南洋從未停止過。


    “天頂一隻鵝,


    阿弟娶畝阿兄無。


    阿弟飼仔叫大伯,


    大伯聽著無奈何,


    收拾包古過暹羅……”


    潮州人幾乎都是聽著這首下南洋的搖籃曲,從嬰兒長大成人的,然後其中相當一部分,便如歌中所唱的那樣,收拾包裹下了南洋。


    而且經過兩百年,一代代人的不懈耕耘,如今閩粵百姓下南洋,早已不是生活所迫那麽簡單。而是一種男兒上進,出人頭地的奮鬥方式了。


    就像徽州人長大後,會去全國各地經商一樣,潮州人長大後,就會去南洋發財。然後將賺到的財富反哺國內,在家鄉大興土木,購置產業,以待年邁後落葉歸根。


    所以潮州這個窮地方,才會有那麽多如皇宮般金碧輝煌的豪宅大院。單靠當地規模有限的自然經濟,羸弱的商品經濟,可是遠遠支持不起來的。


    “聽說潮州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子弟下南洋。”潘仲驂身為集團高層,自然明白趙公子的目光所及何處。他一臉不可思議道:“那舒通判告訴我,別看潮州府共有戶口不到百萬,可在海外的潮州人卻已經超過了百萬。據說漳州那邊也差不多,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趙昊卻一擺手道:“一千年前的唐朝,我們就建起了很成熟的廣東通海夷道!那就是我所謂‘海上絲綢之路’之濫觴,我們的祖先早已證明,駕船直抵西洋不是難事,從南洋西洋獲得財富也絕非癡人說夢。太史公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所以閩粵百姓下南洋的行為再正常不過,倒是我們大驚小怪才不正常!”


    說著他滿臉痛心的加重語氣道:“可笑、可恥、可悲!”


    ps.為慶祝三月一號開學這一特大喜訊,茲決定連續三天三更作為慶賀。非如此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輕鬆歡樂解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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