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趙昊對插手全國性政務,始終存有畏難情緒。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


    亞聖愛說大實話,一句話說穿了古往今來的政權本質——隻要不得罪豪門大戶,執政就不難。因為在民智未開的年代,社會輿論掌握在大戶手裏,他們的好惡決定了全國民眾的好惡。所以得罪了大戶就是得罪了全社會,你成了光杆司令還怎麽玩兒?


    趙公子在江浙閩粵一帶混得風生水起、一手遮天,依然不敢違背這句話。


    而且東南數省沒有最大最反動最頑固的巨室——宗室藩王。雖然東南土地兼並也很嚴重,但因為工商業發達,地主大都傾向於種植收益更高的經濟作物。


    人類追逐更高利潤的本性,又讓他們不滿足於僅僅提供原料,會更大程度的投身工商業中。


    比如徐閣老家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雖然他們地連阡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但徐家的土地大都種了棉花,家裏養了三四萬織工,壟斷了當時七成的棉布生意。為了攫取更大的利潤,他們還積極參與走私,實現了原料、生產、供銷一條龍。


    正是東南這種濃厚的商業氣氛,才給了趙昊因勢利導的機會。他通過江南集團捆綁了巨室的利益,通過不斷革新的工農業生產技術,花樣百出的商業運作手法,以及醫療、教育、軍事技術的飛速提高,讓巨室們獲得了超過原先十倍的利潤,享受了比原先大的多的權利,看到了比原先光明得多的前景。


    得到的遠多於失去的,巨室們當然願意跟著他幹,聽他的話了。


    即便如此,趙昊也隻是通過長期租借的方式,來完成了一次不徹底的土地改革,以重塑東南的生產關係,解放生產力,加劇土地地主向工商業主的轉變。但他並沒有改變土地的產權歸屬,而且每年還要付給地主相當可觀的租金。


    這才能不流血的在東南,完成一次變相的土地重新分配。


    但大明的經濟發展極不均衡,整個北方還有西南完全不具備‘溫和土改’的苛刻條件。沒有水利工程和化肥農藥的配合,貧瘠的土地會讓‘家庭農場模式’變成賠錢的無底洞,開得越多賠得越多。


    就算他咬牙不計成本的投入,等修好水利,發展起化肥工業,也該進入天災頻仍的小冰河期了。水旱蝗災,極寒天氣可不是人力能抗衡的……非得等到半個世紀後,太陽黑子活動正常,情況才會好轉。


    所以趙昊很清楚,自己在國內的地盤幾乎擴張到極限,最多再加上長江中上遊的湖廣、江西,以及山東的膠東半島。


    魯西他都不敢涉足,一是那裏藩王、衍聖公之流橫行霸道,早已經徹底爛透了。二是運輸不便,高昂的運費讓一切生產都毫無優勢,無法加入到工商業的大循環中。


    人不能跟天鬥,在小冰河期正確的路數是大力移民南洋,減輕國內人口壓力,甚至反哺國內撐過饑荒。待到極寒天氣過去,再回頭把北方的經濟搞上去,然後再圖北上,這是他早就定下的道路。


    但嶽父要幹的是給大明續命。大明開國二百年,已是積重難返,想要避重就輕是不可能的了。必須要狠狠得罪的官僚地主、宗室藩王、衛所軍頭這三大巨室,才有可能做到。‘得罪於巨室’勢必會步履維艱,千夫所指……


    而且問題是,為什麽要給這樣一個國家延壽呢?在趙昊看來,不能為民族謀發展,不能為百姓求福祉、甚至連保護民眾免受外敵侵略都做不到的國家,根本不值得留戀。讓它早死早超生,換一個豪華升級普拉斯版的新華夏它不香嗎?


    所以趙昊在運作趙守正入閣這件事上,一直不太積極。


    但張文明之死,給他敲響了警鍾。曆史強大的慣性,不是那麽輕易可以扭轉的。自己必須要做好嶽父隻剩五年壽命的準備了。


    趙昊很清楚,哪怕自己用了層層分身術,三大集團也已經是房間裏的大象,早晚注定有跟屋子主人攤牌的那天。這天來的越早,對華夏的傷害就越大;來的越晚,則水到渠成的可能性就愈大。


    對趙昊來說,五年是遠遠不夠的,他的三大革命和大移民,起碼還要猥瑣發育二十年、一代人的時間,才能給這個國家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那麽萬一嶽父五年後歸西,剩下的十五年,誰來繼續為三大集團充當保護傘?雖然西山集團和江南集團本身就已經是保護傘級別了。但大明朝可是君主專製社會,隻有能頂住皇權的力量,才可以給予集團真正的安全。


    必須要未雨綢繆了。


    所以哪怕覺得老爹不是那塊料,他還是沒有反對爺爺的提議。


    但最靠譜的法子,其實還是設法讓嶽父大人多活幾年……


    來的路上,趙昊忽然有所悟,要想讓嶽父大人多當幾年保護傘,就得幫他過去眼下這一關。


    絕對不能像另一個時空那樣搞得魚死網破,從此與文官集團徹底對立,隻能以強權壓製不滿。文官集團不敢明著作對,便處處陰陽怪氣、集體發揮,惹得張相公整日怒火中燒,性格愈發偏執,最終把自己焚毀,落了個英年早逝、身死道消。


    這世上,做什麽事都要設法減少摩擦,足夠潤滑才能讓大家都舒服省力。趙公子也不能白讓人叫‘小閣老’不是?這次他決定來充當張相公和文官集團間潤滑劑,讓他們不要搞得那麽痛苦……


    但當他將自己的想法講給爺爺,趙立本卻直皺眉頭道:“棘手!你這麽搞,弄不好就裏外不是人啊。”


    趙立本抽兩口煙,整理下措辭道:“你嶽父的考成法把百官都逼得太緊,這幾年頗有些官不聊生的意思。就是江南幫也頗有微詞,隻不過是看在你我祖孫的麵子上,不願發作罷了。”


    趙昊點點頭,這很正常。當家三年狗也嫌,何況張相公都已經柄國六載了。他知道老哥哥趙錦就不大喜歡張居正,認為張相公太‘操切專斷’、‘目無餘子’了,實在有失首輔風度。


    爺倆商量了一宿,也沒商議出個穩妥的法子來,趙立本隻能讓趙昊先去守靈,靜觀事態發展再隨機應變了……


    ~~


    趙昊次日中午抵京,家也沒回,便直奔大紗帽胡同,披麻戴孝扮演苦逼的孝子賢孫去了。


    張相公雖然兒子眾多,但眼下隻有嗣修在身邊,其餘都在江陵老家,倒也正需要這個半兒來頂上。


    至於他的寶貝閨女,張相公才舍不得用呢。張筱菁隻來哭了一次,就被他黑著臉攆回去了,罵她才出了月子就亂跑,落下病根怎麽辦?


    趙昊也心疼妻子,讓她回家好好帶孩子,自己在這兒守著,也會把她那份孝心盡到的。


    隻是趙公子沒想到,這份孝心盡起來,真是難得苦累哇……


    正常來講,官員聞喪上表請辭,很快就能獲批回家丁憂。可張居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求歸裏守製,可皇帝母子就是鐵了心的要留張相公,於是便形成了漫長的拉鋸狀態。


    吊唁的賓客始終絡繹不絕,有人為了表達哀思,甚至來了兩三遍。可苦了替張相公磕頭還禮的趙昊和張嗣修了,兩人見天從早跪到晚,膝蓋和腦門兒都青了……


    但這是值得的,這種時候好好表現,嶽父大人才會把他當成親兒子啊。


    另一邊,趙立本也返回京城,密切關注著官場的風向。大紗帽胡同和趙家胡同距離不遠,趙昊隔一晚上回家一趟,正好跟老爺子通氣商議。


    趙立本告訴他,雖然目前尚在走三辭三留的套路,但輿論對張相公已經有看法了。蓋因邸抄刊出的張相公《乞恩守製疏》中,雖自稱是‘臣以二十七月報臣父,以終身事皇上’,但文字間態度並不堅決。


    “他甚至說什麽‘臣聞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報。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趙立本戴著玳瑁眼鏡,嘖嘖有聲的品讀著張相公的大作道:


    “這其中,話裏有話啊。尤其‘非常理之所能拘’一句,用在乞恩守製的奏章上,非但牽強附會,而且自相矛盾,也難怪別人會多想。”


    “嗯。”趙昊仰麵靠在躺椅上,讓馬姐姐用冰袋給自己冷敷腦門。“隻是為下文作鋪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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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這後頭越說越露骨啊。”趙立本搖頭晃腦道:


    “聽聽後頭,越說越不像話……臣又何暇顧旁人之非議,徇匹夫之小節,而拘拘於常理之內乎?況奉聖諭,謂‘父製當守,君父尤重’,臣又豈敢不思以仰體,而酌其輕重乎?”


    念完他摘下眼鏡、擱下邸抄,不無揶揄道:“這都像人話嗎?還怪別人亂嚼舌頭根嗎?”


    雖然知道這是機密書房,四下都有護衛把守,趙昊還是心虛的看看門口,唯恐讓小竹子聽到一般。


    然後才無奈歎氣道:“嶽父大人身邊的人都在勸他奪情,各部也都上了慰留的奏疏,可能讓他覺得局麵盡在掌握吧。”


    “你得勸勸他堅決一點。”趙立本道:“這樣曖昧不清,徒增笑耳。”


    “我怎麽勸啊?這奏疏都是他親筆寫的,根本不容旁人置喙。”趙昊苦笑道:“而且人家都勸他奪情,我若敢唱反調,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了。”


    “也是,那就繼續看吧。”趙立本歎氣道:“不過以老夫混跡朝堂多年的經驗看,現在的風向很有問題,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幺蛾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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