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大變也許不會立即發生。但所謂曲突徙薪、未雨綢繆。凡事多往壞處想想總不是壞事。”顏山農淡淡說道。


    趙昊微微頷首,示意老先生繼續。


    “那麽一旦那位年輕的至尊真對貴集團起了歹意——觀其這些年不斷向戶部索要太倉銀,還數度企圖重派礦監稅使的舉動,當今萬曆皇帝怕是位貪財好貨的君王。而天下的肥羊加起來,也難及貴集團皮毛——所以這幾乎是一定的。”顏山農緩緩道。


    “外甥隨舅家,武清侯李偉的貪財吝嗇,十成十都傳到朱翊鈞身上了。”何心隱冷聲道。


    趙昊不禁暗暗苦笑,泰州學派這幫的眼真毒啊。萬曆還沒親政,就已經把他看得透透得了。


    不過想想趙貞吉也是泰州學派的大佬,還有之前他們數度插手高層鬥爭,以及很可能是掀起奪情風暴的幕後黑手。他們對朝廷的了解和滲透,絕對是超乎想象的。


    “那麽就要請問小閣老,如果皇上要你交出江南集團,你該如何?”便聽顏山農幽幽問道。


    “這個麽……”趙昊摸摸下巴,露出苦澀的神情道:“說沒想過是騙人的,可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老朽就鬥膽替小閣老和貴集團分解一番。”顏山農抽一口眼,笑道:“不知小閣老有沒有興趣聽?”


    “有的。”趙昊笑著點點頭,舉起右手,兩指微伸。


    安靜侍立在他身後的秘書趕緊掏出煙盒,取一支玳瑁牌香煙,穩穩擱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間。


    這種用活性炭和脫脂棉作過濾嘴的卷煙,是呂宋卷煙廠專門為他開發的,據說這樣抽煙更健康,煙味也會更柔和一點。


    秘書又奉上打火機,趙昊卻沒著急打火,而是一邊把玩著金質的火機,一邊聽顏山農徐徐道:


    “好。屆時擺在公子麵前的無非兩條路,要麽拱手奉上,隻求全身而退。換做別人,這樣做當然是死路一條。但憑公子的實力到萬裏之外另覓一方熱土安身立命,當不是什麽難事。”


    趙昊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哪有那麽容易?”


    “要麽就是設法自保,讓朝廷接受江南集團的存在!形成朝廷主內,江南集團主外,相輔相成的理想局麵!作為一名在集團庇護下的草民,老夫是萬萬不願意看到前者的。”顏山農一臉堅決站在你這邊的神情道。


    “什麽東西交給朝廷,都肯定完蛋。他們肯定像當初厲行海禁時那樣,把這裏搜刮一空,就下令所有人內遷,放棄這些海外領土的。”何心隱和朝廷鬥了半個世紀,太了解那幫人的操行了。他一臉憤懣道:


    “他們從來是怎麽方便圈養百姓怎麽來,才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呢!”


    “如果貴集團決定逆來順受,我們也隻能深表惋惜。但如果貴集團想要自保,我們這些法外狂徒,倒可以略進綿薄之力。”顏山農拉回話頭道:


    “公子也不能否認,一個團夥、一個組織再強大,也不可能完全靠自身,取得最後的勝利吧?想要笑到最後,必須還得求助於外,簡言之就是——得民心,得民力!”


    “這世上應該沒人,比小閣老更懂如何得民力了,朝廷在這方麵拍馬都趕不上。但民力可以強取——朝廷有萬裏江山、百萬雄兵,兆億民眾,底子比貴集團厚一百倍,所以在對民力的調用上,肯定遠遠強於貴集團。”


    “那是自然。”趙昊頷首道:“我們沒有那麽狂妄。”


    “不過好在貴集團以海軍見長,在海外經營日久,有千萬移民鼎力支持。而朝廷的水軍幾乎等於沒有,所以至少在鬥爭的最初幾年裏,集團尚可立於不敗之地。”顏山農用煙袋鍋子在地上劃拉幾下,畫了幅很抽象的地圖,便據此指點江山道:


    “但江南集團的根基仍在國內,貴集團的海外十八省還遠未成長到,能脫離母體自立的程度。如果朝廷下令片板不下海,將沿海百姓內遷二十裏。一年兩年貴集團尚能撐得住,時間久了必然如當初的五峰船主一般,頹勢盡顯,不得不請求朝廷招撫!”


    “從遼東到廣東的海域,都在我們集團控製下。”趙士禎終於忍不住反駁道:“朝廷想要封鎖我們?做夢去吧!”


    “這正是老朽要說的重點!”顏山農嗬嗬一笑道:“所以貴集團能不能撐到朝廷接受你們存在的那天,關鍵就在沿海的民心上!”


    顏山農目光炯炯的望著趙昊,徹底不加掩飾的沉聲道:


    “更準確的說,江南乃至東南的民心所向,就是吃飯貴集團和朝廷角力的關鍵!”


    趙昊讚許的點點頭,有點意思了。


    “貴集團對東南的民心想必是有信心的。二十年來,你們修橋鋪路、推行免費教育,讓東南諸省災年無饑饉,家家有餘糧,百姓的日子好似那芝麻開花節節高。從始知生民之樂,到現在紛紛冀以小康,真是國朝未有之盛況!”


    顏山農先捧了趙昊一把,接著話鋒一轉道:


    “然而我華夏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便奉行愚民之策。及至禮教大興,對民智的毀滅更是登峰造極!所以千年以降、及至今日,民心從不是平民百姓之心,而是縉紳地主、宗老族長之心!”


    “你辦學校確實在開民智,但時日尚短,規模還是太小,大部分學生又都讓你弄到海外。所以除了你的老巢蘇鬆,別處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不錯,過去二十年,貴集團以利誘之,確實收攏了江南乃至東南縉紳之心。但一旦貴集團與朝廷決裂,他們能不能還跟你一條心?會不會反水?我看懸!”


    “朱明驅逐胡虜,恢複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得國名正言順!為君二百餘載矣,在天下人心中,這天下的姓朱,早已是天經地義之事!”顏山農又語重心長道:


    “大明這百年來,平頭百姓靠讀書出頭者鳳毛麟角,科舉正途以為高門大戶壟斷。故縉紳者衡為縉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隻存在於小說話本之中了。”


    “就說趙賢弟你吧,令尊狀元及第,位居次輔;令祖也是進士出身,以侍郎致仕。”何心隱道:“那些縉紳固然沒有你趙家世代簪纓的顯赫,卻也都功名不斷,牢牢占據了人上人的位置。”


    “既得利益者。”趙昊送他一個精確概括詞。


    “說得好!正是一群既得利益者!”顏山農拊掌讚一聲道:“這些人是最希望穩定的,最不願意冒險的。所以在朝廷和貴集團中間選的話,怕是絕大多數都會選擇維持現狀的!”


    何心隱又冷聲插話道:“其實他們現在跟不跟你一心都難講!”


    趙昊不由眉頭一緊,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在大明這個地方,錢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權,有權就會有錢,有錢卻不一定能有權。不錯,東南縉紳跟著你,確實越來越有錢了。但問題是,窮鬼們的日子改善的更明顯。”何心隱用他充滿諷刺的腔調道:


    “幸不幸福是靠比較的,我有一個饃你沒有,我就比你幸福。但若我有一千個饃,你有一百個,雖然我的饃更多了,卻不好說我比你更幸福。所以金錢增長帶給他們的滿足感,其實不如想象的大麽大。如果他們有得選,比起自己發財來,定然更希望讓窮鬼永遠窮下去!”


    “所以他們跟你幹的主因不在發財,最主要在於跟著你能作威作福!獲得淩駕於官府之上的權力和地位!你在各縣成立的那些開發公司,事實上架空了各縣的官府——他們在開發公司當個董事,就能堂而皇之的決定這個縣的大事小情。而不像以前那樣,隻能暗搓搓的施加影響。所以他們都爭先恐後的加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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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支持你開發海外的目的也一樣——是為了滿足在大陸無法滿足的權力欲。他們是想當土皇帝,肆無忌憚的生殺予奪!是想把自家的族人、家仆大肆安插到海外,得到一塊進可以收獲財富,退可以安身立命的采邑!”


    趙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個何心隱,真是開膛破肚,把人的陰暗心理全都曬了出來。


    “可這次,他們沒有如願。你成立的那個反貪瀆調查基金會,這些年幹掉了五六千人了吧?其中那些大戶人家的子弟家仆出身的,占了很大比例吧?


    “什麽出身都有。”趙昊輕咳一聲道:“並不是隻有大戶的家人,窮苦出身的一樣會貪瀆。缺乏監管和懲教,沒有幾個人能抵擋住腐化的誘惑。”


    “看看,像話嗎?居然把我們的家人和窮鬼一視同仁,像話嗎?特權何在?”何心隱便大呼小叫、大驚小怪起來。


    “嗯。”趙昊點點頭,聲音很是低沉。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把手中卷煙的過濾嘴,整個掐掉了。


    “但你現在呢,至少在海外已經不指望他們了——你的免費教育已經成了氣候,窮苦百姓的孩子一批批被你培養成才,根本不需要他們那些隻知道之乎者也的讀書人了!他們心裏真的不恨嗎?!”


    何心隱滿眼挑釁的看著趙昊,幸災樂禍道:


    “隻是因為他們還要指望你的書院考科舉,所以敢怒不敢言。可你們要是跟朝廷決裂了,誰還敢再上你們的書院?他們馬上就會讓你嚐嚐,什麽叫翻臉比翻書還快的!”


    ps.好了,思路理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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