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程的手搭在桌麵上,神色很平靜,就好像兩個人是約好了要在這裏吃飯。


    夕時有些慌,不敢看他的眼睛,隻是低聲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有些事沒弄明白,找不到你,我就去找了馮源。我的車跟在他的長途汽車後麵,覺得他應該是來見你。”呂程娓娓道來,神色波瀾不驚,一切都在掌握。


    但夕時不說話,他隻好繼續壓著心底裏的驚濤駭浪,和她周旋。


    “為什麽要給他錢?如果錢可以解決問題,我昨天就會給。這種人,給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夕時哽著喉嚨說:“沒事的,事情已經擺平了。”


    呂程呼了口氣,將胳膊支在桌麵上,推走了夕時跟前的可樂杯子,“夕時,看著我。”


    夕時沒有膽量,但猶豫過後,她克製著內心的慌亂朝他看過去。


    他的氣色很不好,相識三天,三天他都沒有怎麽好好睡覺。眼圈很黑,胡茬又長了一些,整個人透著一股疲憊。


    夕時很心疼,她不無傷感地想,如果真的讓呂程等她五年,他會變成什麽樣子?


    又是不是因為這五年的等待給他帶來了什麽,導致他們的結局造就了一個“夕時”。


    夕時並不擅長管理表情,她的痛苦顯而易見,戳在呂程的眼睛裏,像心口插著根釘子。


    “告訴我,為什麽馮源會有你的手機號?他為什麽要來找你?魏毅然的事,究竟是誰委托你?”


    本以為相識不多,了解不深的。


    本以為他隻會揣著懷疑不去過問,在給他們之間留下餘地。


    可呂程已經從拚湊的蛛絲馬跡裏找到了夕時的弱點。


    “事情已經辦完,你就不要再問了。”


    真真假假,呂程從她臉上看得很明白。他說:“夕時,是否有人在威脅你?”


    “沒有。”


    “那你——”呂程頓了下,“什麽時候走?”


    提起這個,夕時覺得胸口悶痛。這種感覺比分別更讓人難過,她從不想將呂程當做一件可以任意推送的東西,拱手讓人這種事她做不來。可她到底算什麽呢?她又憑什麽讓呂程耗掉五年的時間去等她。如果結局尚好,她願意努力一試。而“夕時”作為結果擺在眼前,別人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人定勝天,她卻不能。


    她否定不了“夕時”,就如同無法否定蝴蝶效應一樣。


    “我,我還有件事情要辦,如果辦妥了,我可能不會走。”夕時盡力朝他笑笑,不過笑不由心,自己都覺得自己裝得不像。


    呂程有些吃驚,“不走了?”


    “是啊,不走了。”


    如果按既定的發展,呂程應該很高興。他一直心心念著讓夕時五年後回來找他,怕她失約,怕她忘記,反反複複的提及。


    現下夕時不走了,五年漫長時間不用熬日子,他應該很高興的。


    可事實上,呂程的臉像鍋底一樣黑。


    “不走了?”他又問了一遍,覺得不可思議,難以理解,不能接受。


    這倒讓夕時不懂了,“我不走你反而很失望嗎?”


    呂程說不好心裏什麽感覺,夕時能夠不走對他來說是恩賜,可……


    有些事是不能改變的。


    他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起來,三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在腦海裏過了一遍,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所有的一切比昨晚回憶的更仔細。


    他看著夕時泛紅的眼圈,某一刻他將她和記憶中的影響重疊。


    可總覺得隔著一道紗,他在想,是不是他漏掉了什麽。


    在斟字酌句的空當裏,夕時的臉漸漸失去血色,她戰戰兢兢地問了他一句:“呂程,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呂程敲擊在桌麵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過來。


    “夕時,是你留下,還是別人留下?”


    夕時一瞬間如夢初醒,她和呂程對視,那雙深邃的眼睛是漆黑的沼澤,沼澤裏遍布荊棘,她陷進去一隻腳,荊棘立馬就纏覆上來,讓她逃無可逃。


    她問過他的,是不是以前見過她,他說過沒有的。


    夕時很慌,她下意識想要逃離,猛然站起身時帶動了桌子,沒喝完的可樂紙杯晃了兩下還是灑了,正好灑在馮源拿來的筆記本上。


    與此同時,夕時的胃突然痙攣,扭攪一樣的疼。


    四肢和頭都被一股巨大的力氣揉搓著,擠壓著,讓她呼吸不過來。


    她太明白這種感覺了,是蝴蝶效應產生了影響,黑暗回廊要將她拽回了。


    “怎麽了?”呂程臉色嗖乎一變,忙站起來扶住夕時的身子,“到底怎麽了?”


    夕時說不出話來,她必須在黑暗來臨之前躲開呂程,總不能當著他的麵消失不見。


    她甩開呂程的手,跌跌撞撞往外走。


    視線裏的景物都是傾斜的,左晃右晃讓人頭暈目眩。她額頭冒出冷汗,抓住一個快餐店的工作人員問廁所在哪裏。


    工作人員說在一樓,簡直是生不逢時。


    呂程抓住夕時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朝樓梯的方向走。


    他顯得比她還焦急,拉著她小跑起來。


    一樓到二樓的樓梯有三段,兩個拐角。樓下有端著餐盤的兩對情侶往上走,在他們身後又有吃完餐的幾個學生跟他們一同下樓。


    一時間,樓梯這裏聚集了十來個人。


    “你還撐得住嗎?”


    夕時捏住他的手,渾身抖得厲害。疼痛已經讓她說不出一個字,每拖延一秒都是煎熬。她試著點點頭,可是雙腿發軟,剛下了幾級台階,人就跌倒了。


    夕時摔倒的時候,因為背後的登山包,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後仰。


    而她身後是說說笑笑的幾個學生,貼得很近,她一倒下,直接將後麵的人撞翻。除了被夕時壓住的男生,其餘幾個男生因為正在打鬧,根本糾纏不開,直接向下麵栽了過去。


    狹窄的,僅供兩個人並行而走的樓梯,一時間人仰馬翻。


    尖叫的聲音,餐盤落地的聲音,咕嚕嚕人壓著人滾下樓梯的聲音。這些不能忽視的聲響夾雜在夕時不斷衝擊耳膜的嗡鳴中,放大了無數倍。


    夕時覺得周圍都黑了下來,可是黑暗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她幾乎也是從樓梯上滾下去的,拉拽起幾個摔懵的學生,呂程壓在最下麵。


    呂程的右腿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搭在拐角向下的台階上,斷裂的小腿骨從褲腿裏插出來,汩汩冒著血,讓人不忍直視。


    夕時真的不敢看,抽抽噎噎盯著地麵上的血跡回不過神。


    呂程掰過她的臉,煞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說:“夕時,看著我。沒事的,我沒事的。”他又笑了笑,“夕時,你是有多少事沒有告訴我……可是夕時,五年我等你,隻等你,誰也不要。你要記得來找我……”


    夕時用力地點頭,要把頭晃下來。


    她控製不住地哭起來,沒人能理解她有多難過。


    可是當她想再看一次呂程的臉,才發覺周圍早已是一片黑暗,寂靜清冷,沒有一絲光,廣闊無垠,無邊無際。這黑暗回廊裏安靜極了,什麽聲響都沒有。


    夕時的身體不再感受到一點疼痛,可心裏的傷口疼得無以複加。


    馮源的筆記本被可樂打濕了,字跡一定已經模糊掉,魏毅然的結局發生了變化,所以蝴蝶效應將她拽回。


    她不知道那麽多人看著她消失會怎麽想,呂程還捧著她的臉,他會怎麽去理解她的消失。


    一切都成定局了,當她再次走出黑暗,已經是五年後了。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夕時穿著一件七分袖走在清晨的霧氣中。


    路邊有環衛工人在打掃,穿著橘黃色的環衛服,戴著口罩,一把大掃帚掃著地上的落葉和垃圾。


    夕時從他身邊走過,回過頭問了聲,“師傅,這條路是什麽路?”


    她的聲音幹澀沙啞,在黑暗裏哭了太久,眼睛也腫得厲害。


    環衛工人被冷不丁冒出來的夕時嚇了一跳,摘掉收聽廣播的耳機,問她:“你剛說什麽?”


    夕時打了個哆嗦,“這條路是什麽路?”


    “是富康道啊,朝西走到頭就是景饒路。”環衛工人抬手指了一下,回過頭來,這才注意到夕時不合時宜的穿著,“小姑娘唉,穿這麽少不冷啊,小心作下病哦。”


    夕時謝過他,縮著肩膀朝西走了。


    景饒路。


    還真是有始有終的一趟旅程。


    夕時這樣想的時候,噗嗤笑出聲來。呂程,旅程,是不是對她而言,他隻能是她的旅程,而不是終點和歸宿。


    就跟讖語似的,從見麵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一直走到了景饒路,五年過去沒有太多變化,小區的鐵門一如既往的生著鏽,宣傳板上粘粘貼貼,最新一張是防疫站提醒小區居民要帶著寵物去打疫苗。


    清晨的小區還籠罩在一片寧靜之中,偶有住一樓的大爺站在加蓋的院子裏抻胳膊抻腿。


    夕時不敢再前行,圍著小區逛了一圈,沒有看到呂程的那輛寶來轎車。


    如果魏毅然順利出了國,他租的房子會讓給呂程。


    可是五年了,呂程還住在這裏嗎?


    夕時晃晃頭不再去想,走到景饒路口看了看表,才早上五點半。


    “唉,夕時,起這麽早啊。”


    夕時應聲回頭,是那個超市的老板娘。剛拉開卷簾門,探了半個身子出來。


    “你這是給程子買早點去?就穿這點衣服?”


    夕時總覺得眼淚應該在黑暗中都流光了的,可是為了老板娘這頗為親昵的一句話,夕時的眼圈再次紅了。


    原來呂程的身邊,一直都有夕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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