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時是被飯菜的香味叫醒的。


    不知不覺在徐立辰的布藝沙發上睡了一個半小時,說不上有多香甜,主要是沒有顧慮。


    她在正常的時間裏,不用擔心睡著的時候發生什麽變化而被突然拽進黑暗裏。


    而徐立辰又是知道她的,在他這裏,她不需要刻意的隱瞞和回避。


    “醒了?”


    徐立辰將渝府酒家的外帶食盒提到沙發前的茶幾上,蓋子露了一個縫,香味源源不絕飄出來。夕時覺得徐立辰是故意的,就是為了叫醒她。不過看著徐立辰有條不紊的將一碟碟菜擺出來,她稍有的一點起床氣都煙消雲散了。


    誰跟吃的過不去呢。


    夕時看著跟前小皮球似的蟹粉獅子頭,散去了最後的防備。


    “你還記得我愛吃這個。”


    徐立辰搬了椅子過來,坐在夕時對麵,“我記得你第一次吃,就了兩碗米飯。我認識你那麽久,也沒見你吃過兩碗米飯。”


    “也就隻有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麽。”


    夕時說的是真心的,她對徐立辰比對任何人的防備都要小。認識多年,他是這世上除了“夕時”之外,唯一知道她能力的人。


    “那這個呢?”徐立辰將宮保雞丁的碟子往前推了推。


    夕時的臉上一派平靜,夾了一筷子雞丁,癟了癟嘴,“做的還不如家常菜館裏的好吃。”


    徐立辰不置可否,“看來走了一趟,吃到了更好吃的東西。”


    夕時沒吭聲,用筷子將獅子頭大卸八塊,紮了一筷子到碗裏,吭哧吭哧塞起了米飯。


    她好像很多個小時沒吃東西了,菜肴都是她愛吃的,可吃了幾口她就咽不下了。


    她覺得是那盤宮保雞丁在作祟。


    “徐大哥,我遇到一個人。”


    徐立辰交叉雙腿坐著,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交纏,兩根拇指在一直交替著打轉。


    他頓了頓,平和地笑笑,“先吃吧,吃完再說。”


    這頓飯在夕時又夾了一塊獅子頭後告終。


    #


    徐立辰的辦公室兼診療室裏有個放置在辦公桌下的保險箱,指紋和密碼雙重解鎖,打開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


    幾份需要特殊處理的病例,一些備用的錢,公章和私章。


    除此之外放著一個上鎖的鐵盒,裏麵依次排列著從2000年到2015年的筆記本。


    其實這算不上筆記,應該是專屬於夕時的病例。


    徐立辰將鐵盒抱到會客區的沙發,又拿了一個新本子,用端正的鋼筆字在封皮寫上2016。


    夕時脫了鞋子蜷到沙發上,她不喜歡幾步之遙的那個真皮躺椅,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病人。她沒病,她隻是和她媽媽一樣擁有別人沒有的能力。


    “我上次見你是什麽時候?”他問她,帶著一絲苦笑。


    徐立辰第一次見到夕時的時候,她十歲,他二十六歲,剛剛碩士畢業,在福利院裏做義工。


    夕時在福利院裏莫名醒來後,在外人眼裏,她的行為和精神都是“不正常”的。


    福利院的院長得知徐立辰是心理專業,請他幫忙看看夕時。


    那時,夕時義正言辭的對徐立辰說:“我有媽媽,我四天前還和媽媽一起吃晚飯。她以前也總是好幾天不回來,但最後都會回來的。我不是孤兒,我媽媽會來接我的。”


    對徐立辰來說,夕時這樣的情況很常見。


    他並沒有太過驚訝,附和著夕時,想要先和她建立起一種互相信任的關係,以此來治療她。


    但這種關係建立得並不順利,夕時雖然隻有十歲,卻懂得很多。就好像你要去治療一個本身就是心理醫生的病人,從他的潛意識裏就在抗拒治療。而夕時的情況是,她的意念非常強烈,在她的精神世界裏,和媽媽的生活是真實存在的,理論、疏導、情景代入全都不起作用。


    在這期間,夕時從福利院跑了出去。


    院長在晚飯時分打給還在住校的徐立辰,幾撥人分頭去找都無果。


    抱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態度,徐立辰找去了夕時曾經提過無數次的“家庭住址”,沒想到真的找著了她。


    那時夕時坐在筒子樓的樓棟台階上,小小一個人兒,抱著腿蜷縮。


    ——跟她現在抱著腿縮在沙發上一樣。心理學上講,這樣的人缺少安全感。


    他清楚記得那次找到夕時,她並不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也沒有找錯了地方的懊惱。她抬著髒兮兮的小臉看他,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卻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我走得好累,身上也沒有坐車的錢,也不知道福利院的電話,我想,也許你能來找到我吧。”


    那時還沒有手機,徐立辰領著他去小賣部給福利院打電話,通知好後,大家都放下心來。


    徐立辰這才有心思去揣摩她說的話,然後問她:“如果我沒來呢?”


    “那我就找警察叔叔去了。”


    徐立辰對她束手無策,送回福利院後,還囑咐院長不要多過詢問,會生出抵觸情緒,一切等他明天過來再說。


    這個明天,對徐立辰來說是個不能忘記的日子。


    其實他大概在一個星期後才正式去找夕時,他準備了很多,想要對夕時嚐試催眠療法。這個方法的成功率並不高,並不像電視電影裏那樣隨隨便便就能夠催眠別人,套出想知道的東西。


    徐立辰準備了一個星期,打算試試。


    不過他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像夕時這樣邏輯嚴謹的病人,催眠往往都不起效果。


    但很意外的,夕時竟然輕輕鬆鬆就被催眠了。


    在整個催眠的過程中,夕時說了很多。像是媽媽最長有過一個月才回來的事,她餓得不行,縮在屋子裏哭,這才被鄰居發現。她吃了整整一鍋的米飯,晚上胃口漲得難受,又被送去衛生所。就在鄰居都打算報警的時候,媽媽終於回來。


    還有一個人在家出水痘的事,終於考了雙百分回家卻發現媽媽又不見的事。


    很小開始,夕時就學會了自己做飯,自己梳頭發,自己洗衣服。上下學自己走,卷子沒有家長簽名的時候站在辦公室裏挨老師的訓,也不再掉眼淚。老師給媽媽的單位打去電話,居然沒有這個人,說她撒謊,她也不去辯解。老師沒辦法去家訪,媽媽又不見了。


    幾次下來,老師對夕時生出憐憫之心,背後跟其他老師說夕時有多麽可憐,爸爸拋下她們走了,媽媽也總是徹夜不歸。


    夕時都覺得沒什麽,因為她知道媽媽會回來的。


    雖然每次媽媽回來都會哭些日子,但有媽媽的感覺就是好,至少她不是孤兒。


    但完全沒想到啊,有一天,就這麽突然的一天,她的生活裏就沒有媽媽了。


    周圍所有人都說她是孤兒,都說她一直生活在福利院裏。


    她很難過,她不願去相信是媽媽拋棄了她。肯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媽媽或許要走一段時間,怕她一個人在家會餓,會不安全,所以把她放到福利院來。但是等啊等,一個月都過去了,媽媽還是沒有來。


    她在想,是不是媽媽忘記了她在福利院,也許這個時候媽媽也在家裏焦急地等她。


    她跑回家,不認得路就問人,可是回去一看,家也沒有了。


    她站在筒子樓下大哭,哭得很傷心,剛開始她以為周圍的黑暗隻是因為太陽下山了,可她遇到一個人,告訴她一些她非常願意去相信的事。


    然後,徐立辰就聽到了這輩子最讓他匪夷所思的事——夕時的媽媽有穿越時空的能力,為了和夕時的爸爸在一起,她的媽媽改變了過去,和她的爸爸長眠於地下。而夕時作為一個也擁有這種能力的孩子,卻被時間完整地保留在了這裏。


    或許她媽媽並不知道夕時的能力,以為結束一切,也就沒有了夕時。


    但夕時不僅存在,還記得所有的事。


    徐立辰驚訝於夕時編造故事的縝密和邏輯性,他將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回去翻查資料,和這方麵的專家探討病情。但在隨後長達六年的時間裏,隨著夕時不定期的出走、失蹤、回來,徐立辰看著本子上洋洋灑灑記錄的幾十次穿越事件,他自己竟也開始有些相信了。


    在那幾十次的穿越裏,夕時並沒能改變她媽媽的選擇。


    甚至在最後,她還送了她媽媽一程。


    她改變了太多過去的事情,紛繁雜亂,重複冗長,坍塌的蝴蝶效應將她所在的現實變得麵目全非。她唯一能夠讓自己保持清醒的方法,就是讓徐立辰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一切。


    而她最為明智的,就是在十六歲的最後一次穿越前,帶走了徐立辰六年來對她的記錄。


    她再回來,福利院沒有她的存在,她好不容易考上的重點高中也沒有她這號人。所有人都不記得她,不認識她。


    包括徐立辰。


    徐立辰還記得他剛開診療室的時候,隻有十六歲的夕時撐著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講述她的故事。


    他聽著天方夜譚的故事,腦子裏已經開始構架起治療方案。


    但夕時拿出了六本記錄,白紙黑字,都是徐立辰自己寫下的。


    從那個時候開始,徐立辰成為這個世上唯一知道夕時能力的人。夕時開始接受一些委托,每次回來,徐立辰都按著時間將夕時的複述記錄下來。


    但介於後來的委托都是徐立辰的病人,夕時解決了他們的事,後來自然不會再來找徐立辰。


    徐立辰記得夕時,也記得上一次見麵的時間。


    但這個時間是夕時上一次來做記錄的時間,徐立辰翻了翻2015年的記錄,最後一次停留在15年的十一月。而現在已是16年的3月8號。


    徐立辰在新的本子上壓了壓,擰開筆帽等著落筆。


    夕時說:“咱們上次見,是15年的年末,12月20號,你介紹了一個叫魏毅然的病人給我。晚上的時候我去見了他,然後回到了五年前,也就是2010年的十月,幫他解決了論文抄襲的事。我在那裏遇到一個人,他叫呂程……”


    這一段的講述本應沒有那麽長,前前後後隻有三天的時間,但多了呂程和“夕時”,很多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徐立辰合上本子,在良好的職業素養下,他的目光不帶任何窺探和好奇,平靜無波。


    但夕時才不會被他蒙騙,翻了下眼皮,說:“想問什麽就說。”


    “這一次穿越,白光出現過幾次。”


    夕時有些愣,他以為徐立辰會問呂程的事。陳了會兒,她說:“記得的有三次,記不得的就不知道了。有的時候,白光和睡眠我分不太清。”


    徐立辰去翻2010年的記錄,在黑色的鋼筆字跡之外,還有藍色簽字筆記錄的一些他和夕時相處的隨筆。


    他順著時間去找,之後對夕時做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你出現白光的時間是近幾年開始的,確切一些,是從你無意中撞上過去的自己開始的。但並不是每一次回溯都伴隨白光,這就說明是有什麽人或事在影響你。”


    “你是說‘夕時’?”


    徐立辰搖頭,“如果是‘她’,你和‘她’見麵的時候為什麽不會感到任何的不適?我查看了一下你的時間表,你所有出現白光的穿越,都因為過去的你也在那個時間點。”


    夕時對時間很混亂,對過去發生過的事更是重重疊疊記不真切。


    可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夕時在一條正常的時間軸裏,並不是一直存在。


    她在2015年的12月20日晚上見到魏毅然,之後回到2010年的十月份。她在過去待了三天的時間,再回來,卻已經是2016年的三月份。


    這三個月,她在正常時間裏是消失不見的。


    如果徐立辰的推論是對的,那麽從那一次見麵之後,她和過去的自己就產生某種看不見卻會被時間影響的潛在聯係。


    如果她穿越回過去的時候,過去的自己也在穿越,那麽同一個時間裏,隻有她一個,就不會出現白光的折磨。而如果回到過去的時候,剛好過去的自己在那段時間沒有接到委托,那麽同一個時空就有兩個她。


    回想她第一次見到過去的自己,四目相對,見麵產生記憶,而記憶引發了大片的白光。


    所以同一個時間點不能出現兩個她,否則白光就會出現,抵消這段記憶。


    “你的意思是——”夕時不由吸了口氣,“我在五年前一直和自己擦肩而過?”


    徐立辰低頭看了看本子,神色有些輕鬆,“最開始出現症狀的幾次可能是,但隨著你穿越的次數增加,這種聯係的影響應該在逐漸擴大,隻要同一時間有兩個你,那麽白光就會出現。而五年前的十月,你和我在泰麗湖泡溫泉,沒在t市。”


    夕時聽聞此話,從沙發上跳起來,撲過去看徐立辰手裏的本子。


    藍色的簽字筆寫著:2015年10月12日——16日,假借委托硬拉夕時去泰麗湖泡溫泉。夕時被青苔滑倒,後腦勺磕出雞蛋大小的包。兩天不說話,吃了阿拉斯加大螃蟹後,笑得像個孩子。


    夕時蹲在徐立辰的腿邊,麵容少有的帶著溫和的笑,“你怎麽不寫那兩天你一直看著我的包偷偷笑,否則我生氣就說不通了,我不是個無故生氣的人。”


    徐立辰低頭看著她,她離得很近,頭發鋪在他的膝蓋上。


    他用筆梢碰了碰,夕時並沒有感覺。


    “我是個嚴謹的人,所以我隻寫了你不說話,沒寫你生氣。”


    夕時又仔細去看了一遍,果然是這樣,不由嘟了下嘴,“算了,爭辯不過你。”


    “夕時——”徐立辰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來,清澈的眼睛像含著水的玻璃珠子。她沒有防備,沒有抵觸,恬靜淡然地蹲在他旁邊。他用力在腦中記住這畫麵,突然有些不想說下麵的話了。


    “怎麽了?”


    “夕時,你真的不去找呂程嗎?”


    夕時沉默,她抱著自己的腿,將頭搭在膝蓋上。過了很久,在她將臉埋進膝頭之前,她輕輕搖了搖頭……


    (第一卷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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