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白前知道這年七月的姑蘇西陵家會突然發生變故,他一定不會去烏鞘嶺比那場鬧著玩一般的武。


    七月的姑蘇,天氣正是最炎熱的時候,荷花菱角仗著長在水裏開得旺盛,路邊的垂楊也因為沾了水汽長得還算滋潤。剩下的花草樹木也罷,雞鴨貓狗也罷,還是無法消夏的人們也罷,都被曬得蔫蔫的。除了不得不出門種地的莊稼人,大白天的室外也就沒什麽人影了。


    雖說夏天也算是個繁盛的季節,人類的日子卻不大好過。


    而西陵穆,算是這些日子不好過的人裏頭的頂不好過的一個了。


    當初為了苟全性命,帶著一家人逃難般來到姑蘇,首先要過的就是氣候這一關。江南的夏天濕氣重,汗發不出來,悶得人心煩意燥。


    第二關就是人文環境,西陵穆不像兒子那般文武雙全,他既不擅長於詩詞文章,也對文人筆墨沒有多少興趣。江南文風很盛,以詩會友,填詞鬥唱都是勾欄瓦肆間的尋常消遣。


    姑蘇對於這個來自於長安的前朝老將軍而言,陌生到無法觸摸。


    他把宅院安在偏僻的街尾,隱姓埋名,鮮少出門。


    不過他也早已沒有心思去關心這世間的風雲變幻了,這三年來,老父親熬白了一頭黑發,也試遍了所有的偏方,始終未能叫醒陷入昏迷的兒子。


    哪怕是這樣熱浪席卷全國的季節,西陵曄的房間周圍,也仍然散發著一股詭異的寒氣。這讓平時就不見人影的西陵家顯得更加陰沉,為數不多的幾戶鄰居也不太敢靠近。


    就在所有人都放棄希望的時候,西陵曄卻在一個月色清涼的夜裏自己醒了過來。


    屏風上的蘇繡是一片蔥翠的竹子,床頭的青瓷瓶裏還養著幾支初開的荷花。繡花的細密針腳和花瓣上的精致脈絡,都讓李慕華感到新鮮。


    “活著真好”,這是她醒來時的第一個感受。


    西涼的小公主李慕華是這一代裏靈力最強的巫師,大部分的情況下她都可以直接入侵到別人的夢境裏看到那個人的未來。


    尷尬的是,這個能看見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世界的西涼公主,天生眼盲。


    她和平常人的世界,從無交集。


    她隻會看見一些不同色彩的模糊形狀,然後把自己知道的這些訊息用西涼秘術傳達給可以轉譯出來的人。


    皇族對她其實並不器重,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沒什麽用處。


    直到長到十六歲那年,西涼在戰場上失利,她的父皇突然想到要她去戰場上做細作。


    她的能力實在很適合去竊取情報,她的父皇不想浪費。


    為了謀劃那場相逢,苦肉計用得很結實,她身上大大小小幾處傷口,都淌著血,一張小臉比落滿大雪的草地還要蒼白。


    她在恰當的時間倒在恰當的地點,等著行軍過路的西陵曄。那天的她看上去奄奄一息,沒有一點殺傷力。


    盡管她出色得完成了父皇交給她的種種任務,成功拖住了戰局,也為聯軍贏得了不少勝利,但西陵曄,仍然是她成長路上的異數。


    他在她的眼裏,是一個完整的人形,顏色卻是最濃烈的黑,像是嶺南幽深叢林裏的夜色,莫名有種讓人心安的感覺。


    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他突然說要帶她去戰場,她看見他的心中起了漣漪。


    她聽見他有在微笑,可李慕華不看麵上的假象,她看見了他心底巨大的哀傷。


    她的心智被這強大的哀傷所感染,竟然忘了去探查他的意圖。


    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直到她在西陵曄懷裏被人攔腰砍成兩截的時候她才明白。


    現在身體被直接斬斷,哪怕擁有西涼族裏最強大的修複能力的李慕華也回天乏術,死亡來得那樣猝不及防。


    十六七歲的花樣年華,她當然不想死。


    憑著本能,李慕華在氣息尚存的最後一刻將畢生靈力和神識剝離出來渡進了西陵曄的身體。


    刀鋒在砍斷她的身體的時候,自然也劃過了西陵曄的戰袍,若非萬不得已,李慕華也想選擇一個好一點的軀體,可無奈的是她身邊隻有西陵曄。


    那一次他們輸的十分慘烈,隻是剩下的前途,李慕華已經無能為力。


    就在她抽身到西陵曄體內的下一刻,他就因為傷重失血而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已經是三年以後,戰火早已平息,西涼也成了遙遠的名詞。


    七月十五,月明如晝。


    是夜四更天,院子裏的蟲子都已經入了夢,她醒來時無人知曉。


    月色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照進了屋子,燭台上蠟燭光芒微弱,搖曳著甩落了一朵小小的燈花。


    這世上能讓李慕華從心底牽掛的人或事,從來就不多,她對這個世界,最多隻是好奇。


    適可而止,不要苛求過度,是她從小就聽外祖母念叨的。


    正因為她心思清淨,所以才能把靈力發揮到最大的地步,這算是李慕華卑微一生為數不多的驕傲了。


    如今它派上了用場,救了她的性命,李慕華首先要感激的就是外祖母的教誨。


    轉生術是西涼巫術裏最高境界,就連她的外祖母也不能靈活運用,出發前外祖母渡給了慕華半生的靈力,才終於在臨死前一刻啟動了轉生術。


    不管怎樣,她活過來了,以西陵曄的身份活過來了。


    她一刻也舍不得閉上眼睛,生怕這鮮活斑斕的塵世,會在她閉眼的瞬間再度消失不見。


    西陵家把院子建在遠離市井繁華的地方,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


    新任的皇帝杜衡承諾過不會對他們家怎麽樣,但西陵穆還是堅持要把自己全家從帝國曆史上除名。


    和前朝一起葬進曆史的滾滾煙塵,消失掉就是最好的結局。


    遠離皇族的權力中心,是他年輕的時候就心心念念的理想。


    說來尷尬,西陵穆雖然是武將世家的出身,卻算得上是家族裏頂沒出息的一個,他年輕的時候,就不想建功立業,隻想一家人遠離征戰平安到老。


    現在勉強算是實現了理想,隻是當年心愛的姑娘早已化為塵土,而自己也已經風燭殘年。他變得格外惜命,杜衡造反的時候他是提前得了消息,卻並沒有提刀去護駕。


    前朝皇帝待西陵家不薄,卻攔不住他對他恨之入骨。


    做臣子的不能天天想著造反,所以西陵穆一輩子也沒造反。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哪怕杜衡是那樣令人不齒的逆臣賊子,西陵穆對他的印像卻還不錯。滿朝的同僚沒人能理解,平日裏冷硬如鋼鐵的西陵將軍,怎麽就輕易做了牆頭草。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戰場上的西陵穆,的確拋得開個人私欲,但在兒子麵前,他不能。


    杜衡用一個不再追究西陵曄的承諾就輕易換的他倒戈。


    不過那些痛罵他變節的人都已經死了,於是他留個史書上的名聲依然是個忠肝義膽的忠烈。


    他是第一個發現西陵曄醒過來的人,那隻是一個平凡的早上,他慣例過來看他。剛一開推開門,就迎上了他充滿好奇的眼神。


    熟悉的是那雙眼眸,澄澈而深邃,陌生的是眼神,嬰孩一般的明淨無辜,剝離了歲月的痕跡,仿佛又回到他初來人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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