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嬌嬌是在出城的路上被追回來的。


    其時她在車上,正跟海棠玉蘭對坐,乳母派來的人將她的車隊從中攔下,告訴了她崔朔在宅中吐血的消息,並轉達了乳母的話,請她“轉回”。


    沈嬌嬌當時手裏拿著一小塊南玉,正在看成色,一不小心將玉啪嘰掉到了車內的地板上,又滾滾摔到了地下,玉從來都是質地堅硬的,這一塊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掉到地上,竟然碎了,這令沈嬌嬌一驚,心中瞬間起了不好的聯想。當時她從車內走出來,邁步下車,又收回步子,又邁步,看著地上的碎玉,最終還是一步跨下了車。


    當時前麵的商隊已經往前去了,隻有周璋和趙其籍等人的車離她並不遠,周璋也停車,走了過來。


    沈嬌嬌當時比較亂,第一次亂規矩,伸手抓住了周璋的胳膊,道:“周璋,怎麽辦?我得先回一趟紫堂街。”


    周璋見她麵色比較亂,又見有兩個紫堂街的人在跟前站著,就問是出了什麽事。兩個家人如實又告訴一遍,周璋聽了,微微一愣,末了,他垂下目光,對沈嬌嬌道:“既是崔相抱恙,你且先回。北關的事,我自會料理。”說著,微微背轉了身去。


    沈嬌嬌詫異,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碎玉,再看看兩家人喘息未定的麵色,最終抬腿又上了車子,上車後猶囑咐周璋道:“你到北關,萬事小心。”周璋回身對她點點頭。這裏車夫將馬一帶,馬車叉出大隊,就複往內城的方向轉去。


    兩個家人跟隨,見她的車去了,周璋才複全然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車遠去的背影,凝然出神。


    齊老在桃園的鋪子裏沒有跟來,他身邊隻有賬房趙其籍,趙其籍站在一旁,瞧了瞧他,就低聲道:“大公子,俗話說‘窮不和富鬥,民不和官爭’,沈家小姐又是那一位的人,咱們切莫惹火燒自身——”


    周璋又看了看那遠去的一點影子,微微垂頭,撥了撥腳前的石子兒對趙其籍道:“趙先生,我也不知這是怎麽了……”


    “想來,大約是相處日久,真假難分,我有些……入戲太深吧……”他說。說完,他猛一轉身,就大步的複回了他的車上。


    ……


    沈嬌嬌在車上,又轉回紫堂街,在車內,她回思早上走時的情景,覺得並沒有很惹崔朔生氣,又回思這前後幾日——總共也沒幾日,雖然,果然都是在讓崔朔不高興,但人也不能一不高興就吐血。早上時明明他還好好的,還有心情和力氣戲弄自己——腦子一轉,又想起當日在揚州老教場時的情景來,當時他吐那口血,場麵挺嚇人的,當時他那蒼白的臉色,冷凝的冰一樣的氣息,令她印象深刻,以至於她一直以為他是急痛攻心,可是今日,並沒有什麽痛來刺激他,他又這樣,莫非身有疾患?


    如果他真的是身有痼疾,如果他這是病了,如果他——沈嬌嬌越想越往不好處走,她不自覺的絞著手,心緒驀然煩亂。


    她在車上這樣一言不發,麵色難看,海棠就替她催促車夫“快點”,急匆匆的,又趕回了紫堂街。


    車一到紫堂街的宅子門前,卻見宅門前擠擠擁擁的都是車馬人叢,人語亂紛紛的,許多人在低聲談講。沈嬌嬌一見,麵色更不好了三分,心中更有許多不好的胡猜亂擬。海棠玉蘭也緊張的從窗紗內看著外麵,幸而細看之下,認出了一些官員的服色,知道這大約多是一些官——可是官為什麽來,一樣讓人驚疑,是來見崔朔,還是崔朔……?


    沈嬌嬌隔著車簾,隻命車夫:“再快點。”


    門首有站著的留守家人,看到沈嬌嬌的車來,從人叢中擠過來,給她趟出一條道兒來,將她的車直接拉入了內院。


    進入庭中,就清淨多了,沈嬌嬌在二門外就下了車,帶著玉蘭海棠急匆匆的往裏走,一邊問家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怎的這裏這麽些人?”


    家裏人小跑著跟著,以為沈嬌嬌是不滿意大門首停了那麽些車馬,邊跑邊道:“那些都是來看姑爺、來看相爺的官兒,從早上起,來了好幾起了呢!”


    好幾起?!這麽嚴重?!沈嬌嬌的心一顫,莫名停下步子,抓住這家人的胳膊道:“你、你說什麽?為何來看姑爺,姑爺如今、如今是什麽模樣?”


    家人被她抓的胳膊一疼,忍著痛,微微咧嘴道:“大大小姐,他們為啥來,我哪兒知道,姑爺、還在內宅躺著呢,從今早就沒出來過,是什麽病我也不曉得。”


    沈嬌嬌放開了他的胳膊,一顆心急一陣緩一陣,亂糟糟地繼續往裏走。一邊又道:“李媽媽呢?”乳母孫李氏總該知道明細的。


    家人就又回說:“在後宅呢,好些大夫也在後宅——”他後麵的話想說:“大小姐您要不要避一避?”但沈嬌嬌已經三腳兩步跨進後院了。


    穿過中院的時候,看到中廳之上坐著兩位相貌堂堂,十分巍然的官服男子,身後都立著公服吏員,大約是在等崔朔?看起來也都有些著急的模樣。


    沈嬌嬌一進後院,乳母孫李氏就迎了出來,見到她回來,長舒一口氣,先不管別人,就把她拉到一間較封閉的房室內,對她道:“大小姐,往常一些小事,我多不願多嘴,今兒我可要說說你,你母親臨去之前,再三再四的交代我,要我照顧你,我今日也是失職,瞧我把你照顧得……”說到這裏,由急轉悲,竟然有些潸然淚下,鼻子一酸,眼中有了淚光。


    沈嬌嬌本正為崔朔的事兒煩亂著,見乳母這般,更不知是出了什麽天大的事兒,她有些慌亂地看著乳母道:“媽媽,他、他到底怎的了?莫不是出了、出了——”她咽了口唾沫,不好的話她還是有些說不出口。


    乳母也忙擺擺手,還“呸呸呸”了幾聲,去一下晦氣,抹抹眼睛,這才正色道:“小姐,姑爺是老爺做主給你定的親事,當日你也是同意的,你兩個雖年歲有些差池,可姑爺這等的才貌,配你也是配的過了,眼看咱們沈家遭大難,九死一生,老爺那般才德,卻遭受那等汙名,沈家萬貫家財,幾代人的經營,連聲響也沒聽到就沒了,不止這些,就連咱們全家的性命,那次也差些不保。而那些時日,多虧了姑爺上下奔走,暗中活動,才使得咱家得以保全。如今他又報了仇,扳倒了楊基,做了宰相,咱們沈氏一門,終於也算苦盡甘來,終身有靠,從此再也不怕有人橫加欺辱,你卻是因何又和姑爺不睦,屢屢使性,惹得他不高興,今日,又氣得他吐了血,俗語說‘少年吐血,年歲不保’這可是極傷身子的,他是你的姑爺,他的身子也就是你的身子,他傷了,不止是你也傷,便是咱們全家也都傷——老爺如今,已是暮年之人,難道你還想讓他帶病之身,出來主持家業,支撐偌大局麵,保全咱們沈氏一門嗎?”


    一席話,說得沈嬌嬌目瞪口呆,竟是啞口無言。


    乳母想是憋了很久了,滔滔不絕的又說:“我知你怪姑爺當日不辭而別,到京後又久無信來,可姑爺對我們不是沒安排,他在起事之先,就已然安排了人,一有不測便送我們出關避禍他鄉,連銀錢之類,都已替我們準備好,隻是後來沒用到罷了。這等的用心,並沒有對不住我們,你又為哪般這般使性,弄得你們夫妻如此失和?你這等的作為,便是老爺知道了,也必然不依!”


    乳母終於使出了殺手鐧,對沈嬌嬌最有力的武器——沈老爺。


    沈嬌嬌挨訓,默然垂頭的聽著。


    乳母說的這些,都是她之前不知道的,她所知道和關注的,一直是崔朔對不起她的地方,如今乳母這麽一數落,竟讓人覺得崔朔對得起她的地方,壓倒性的勝過了對不起她的地方,她如此對待崔朔,顯得是那樣的心胸狹窄,見識淺薄,小肚雞腸,雞蛋裏挑骨頭。


    她默默垂首看著腳尖,許久不挨訓,她竟有些陌生了,而她自以為自強自立,已然脫離了別人的保護,如今一席話聽下來,發覺自己身外依然罩著一層看不見的大網,這網像個天幕,罩的她四方安定,她在這安定的天幕下撲騰了幾下,就以為自己是因為會飛了才找到了安全。實則安不安全跟她會不會飛沒什麽關係。


    這一瞬間,她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力量好渺小。


    不要說對比崔朔今日的地位和權力,便是對比父親昔日的王國,那也是她不能望其項背的,父親的國太大了,不是她這兩隻小翅膀能罩得住的,而她們家這種身份背景,又怎能如普通百姓一般,以為可以輕鬆卸下一切,隻要願意,就能心平氣和地固守著一隅過平靜的日子呢。既然身負盛名,身在浪口風尖,那麽普天之下,又有誰可依靠,又有誰有這個能力罩得住這樣大的天呢,恐怕,也就隻有崔朔了……


    更何況父親曾經那麽地偏向他,那等的看重他——沈嬌嬌已經忘了自己在門檻上磕出兩塊疤的事兒了——世事多變,滄海變桑田,如今兩人間的糾葛漸多,她已然忘記了自己的初心。


    她和乳母在密室對站,長長的一個沉默之後,沈嬌嬌終於開口,低聲道:“他……要不要緊……”


    之後沈嬌嬌就被推入了她和崔朔昨日睡過的臥室。


    她來時屋子裏的閑雜人等都被清幹淨了,薄紗的床帳放下來,隻有崔朔一個人躺在裏麵。


    沈嬌嬌走到床帳前,俯身看了看裏麵的他,見他還是一身晨衣的模樣,合目躺著,麵色很白。


    沈嬌嬌在床邊坐了下來,垂目斂眉。


    室內很安靜,外麵也很安靜,宅中有病人,家下人都自覺的放輕了腳步,放低了聲音,沈嬌嬌坐著,感到室內極度的靜,幾乎聽不到崔朔的呼吸聲,她自己的倒是聽得分明。她微微分開床帳,更近距離的看了看崔朔的麵色,又見他嘴唇也比平日蒼白了,她想了想,用手先在自己額頭上試了試——因為剛從外麵進來,手比較涼,又複按在崔朔的額頭上,試他的溫度。


    他的體溫也比自己低。


    沈嬌嬌就起身,也不叫丫鬟,自己動手去床邊的櫥櫃裏,又拿出一床棉被來——原是等著更冷了,下雪天再加的,吃力的抱出來,又給崔朔加在了身上,兩床厚棉被,又擔心他剛吐了血會壓到他,胸口處隻半覆著。


    乳母送她進來時再三叮囑,讓她多順著崔朔,不要再惹崔朔生氣,因為大夫說崔朔身有宿疾,原有胃疾,大驚大怒大悲大痛,都容易這般,這是極傷身體的,讓家人務必保重,不要再觸犯他,要讓他情誌順暢,才不會造成大傷。


    順著他,怎麽順著他呢?沈嬌嬌一想起他生氣的模樣就害怕,以前是單純的害怕,後來是又生氣也害怕,如今又成了害怕——不過已是另一個原因的害怕。


    她給崔朔蓋上了被子,不知道有沒有作用,自己將手捂暖了一些,又伸進被窩裏去試溫度,手一伸進去,卻碰到了他的手,不由得就摸了摸,這隻手老是霸道的擒住、控製她,她還從沒主動摸過他的手,如今握一握——握不過來……她就兩手伸進去抱著他的一隻手,木然呆坐。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玉蘭輕輕走進來,捧進一碗藥湯來,來到沈嬌嬌身邊悄悄對她說:“該進藥了。”


    沈嬌嬌垂著頭,正在打盹——這個時間已經是午後一兩個時辰的辰光了,這一出弄的她午飯也沒吃,一直在房間裏坐著。


    沈嬌嬌猛然驚醒,抬起頭,見玉蘭來,才忙將手從被窩裏抽出來,就接過玉蘭的藥碗,看看帳內,崔朔還未醒,玉蘭又輕聲道:“哎,外麵的那些尚書、侍郎們都急的了不得,姑爺府上的管家一個叫崔成的也來了,都在外院守著。”


    沈嬌嬌聽了,才覺出自己闖下了什麽樣的事,崔朔一躺下,百官都無了首腦。


    她端著藥碗,看看崔朔睡得似乎正寧靜,咬咬嘴唇,就跟玉蘭說:“等一等再吃可行麽?”


    玉蘭想了想,道:“是大夫命此時進的,我也不知道……”


    沈嬌嬌又看看帳內,就道:“那你先端著,我去問問看。”就將碗又交給玉蘭,她就站起來,起身出了寢室。


    及至出來,乳母等人卻都不在後堂,都不知在哪個房間裏,她總不好直接去見大夫們,在廊下看了看天色,又已經是下半晌的時光了,停了一停,就又往臥室走去,覺得還是讓崔朔此時就起來喝了吧,不然這一覺睡到西,豈不是要晨昏顛倒?


    一路往回走,因要穿過後院花廳後的甬道,卻聽那花廳裏似乎有人喁喁的說話聲,沈嬌嬌不經意的聽了一耳朵,腳步卻停了一停,因為裏麵除了熟悉的乳母的聲音,還有一道有點陌生又有點兒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很柔和,沈嬌嬌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聽過,她想了一想,很快想了起來,想起了昨日在崔朔府見過的,那個風鬟霧鬢的,崔朔的兩姨表妹。


    原來連她也驚動了,沈嬌嬌腳步頓了頓,想起寢帳裏的人,最終還是提腳,又匆匆地往寢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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