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啟程離開固城。


    前往漢中。


    暖洋洋的光線從天上投射下來,給這片天地帶來的光明,也帶來了安寧。


    就連這風也變的徐徐緩和。


    東廠的隊伍,整齊而有致的從北城門走過。


    陸行舟的那輛黑色馬車,自然是在最前麵,好似這一條黑龍的頭一樣。


    緩緩前行。


    他沒有讓羅照清等人送出城。


    隻是在城內送過便是點到為止了。


    城內送行。


    是給城內的那些人們看的,讓他們依舊忌憚東廠的凶威。


    而不送出城,也是給那些人看的。


    讓那些人們覺的羅照清等人還是有幾分骨氣的,沒有完全被東廠的凶威所嚇住,沒有完全變成狗腿子。


    這樣對羅照清的名聲還好一些。


    方便他推行新政。


    “這狗太監終於走了。”


    “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真希望來個大俠,把這禍國殃民的太監給宰了。”


    “閹狗,不得好死。”


    東廠的車隊慢慢遠去,城內已經沒有了那些讓人壓抑,窒息的影子。


    很多人再一次破口大罵,甚至出聲詛咒。


    尤其是一些被趕出固城的家族,商賈等等,他們遺留下來的分支。


    這些商賈急著離開,自然隻能照顧主要的嫡係,沒工夫理會這些分支,導致他們一下子沒有了靠山,也沒有了經濟來源。


    一個個都是窘迫無比。


    這些人對東廠,對陸行舟,更是從心底裏就怨恨。


    那種難聽的話,說了無數。


    “以惡名行正事。”


    固城的城牆上,羅照清和王慶如二人並排而立,風吹著兩人發絲飛舞。


    兩個人看著那逐漸遠去的隊伍,麵色傾佩。


    羅照清說道,


    “咱們這位督主,是個真正的人物啊。”


    “若不是這閹割之身,必定也是出將入相,三公六部般的人,乃大魏朝的治世之翹楚。”


    王慶如聞言,也是點了點頭。


    但他扭頭看了一眼那熙熙攘攘的固城,隱約還能夠聽到那些辱罵之聲順著風吹來,他又是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道,


    “可惜這些百姓不懂。”


    陸行舟所作,所推廣,乃是給他們創造未來。


    而他們卻將陸行舟做為洪水猛獸。


    做為儈子手。


    極盡辱罵,鄙夷,詛咒。


    陸行舟肯定是能夠聽到這些聲音的。


    這對他來說,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悲涼。


    “他們早晚會懂的。”


    羅照清拍了拍王慶如的肩膀,然後兩個人同時轉過了身子,看向了這做城池的深處。


    他鄭重地道,


    “你的新政裏麵,不就有一條,便是教化人心嘛。”


    “咱們就從這固城開始,試一試。”


    “能不能讓萬民都開智。”


    王慶如聽著羅照清的話,這有些悲涼的麵龐上,也是逐漸的浮現出了一絲期待。


    萬民開智。


    那是書中所描繪的傳說之中的世界。


    他們從沒有見過。


    若是真的能夠在這固城之地完成,哪怕是有個雛形,也足以讓二人死而瞑目,名垂千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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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試便試試。”


    “若能真的把這汙濁之氣橫掃耳光,老夫這一生沒白活。”


    王慶如目光堅定,聲音如晨鍾暮鼓。


    擲地有聲。


    “哈哈……”


    羅照清和王慶如又是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暢快淋漓的大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痛快。


    也是一種希望。


    他們兩人聯手,這固城的未來,斷然不會差。


    嘩啦啦。


    嘩啦啦。


    黑色的馬車慢慢朝著前方移動,車輪碾壓過這地麵,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音。


    縱然這馬車是能工巧匠所製作,但經曆了這麽多的路程。


    也是有些地方出現了鬆垮。


    現在走在路上的時候,偶爾已經會出現一些顛簸,或者酸澀的聲響了。


    但陸行舟倒是不怎麽在意的。


    他靠在柔軟的墊子上,手裏端著酒杯。


    酒是玉竹山莊的珍藏。


    桃花沾。


    對麵坐著的是馮謙益。


    玄機閣的人,可能隨時躲在暗處,想要置馮謙益於死地,為了方便保護,陸行舟就將其隨時帶在了身邊,直到幫後者掌控了玄機閣的一部分力量。


    “陸公公,這桃花沾,我本來也沒有珍藏多少,快被你喝的差不多了。”


    “能不能省省?”


    馮謙益手中的折扇輕輕搖動,笑著說道。


    她的桃花沾確實已經不多了。


    “咱家背了這麽多罵名,難道不能喝醉了讓自己逃避一下?”


    陸行舟舉著酒杯微微搖晃著,然後一飲而盡。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中似乎有著一閃而逝的無奈,或者是悲涼。


    但很快那種情緒就徹底消失了。


    馮謙益隻是捕捉到了一點痕跡,卻並沒有真正的看明白那是什麽。


    她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是淡了些。


    她往前湊了湊,靠近了陸行舟一些,有些好奇的問道,


    “既然知道自己背的是罵名,為什麽還要去做?”


    “你完全可以放任不管,或者真的做個凶殘狠辣,生殺予奪,為禍一方的大太監。”


    “那樣,也對得起你的罵名啊。”


    她確實有些看不明白陸行舟。


    從大概什麽時候呢?


    陸行舟經過了一陣子的迷茫之後,突然之間,就好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時候開始。


    她就覺的這個陸行舟,和之前的陸行舟不一樣了。


    他沒有了那種歇斯底裏。


    也沒有了那種瘋狂。


    倒像是變成了一個心懷天下的人物。


    陸行舟看著馮謙益,將手裏已經空了的酒杯送了過去,馮謙益會意,提著酒壇幫他倒滿,然後眼巴巴的看著他,等待著回答。


    “在這之前,咱家受人仇怨,自然是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瘋狂一些也是正常。”


    “後來,咱家又受人恩惠。”


    說到恩惠這兩個字,陸行舟眼前浮現出了那個始終都一副懶洋洋樣子的老太監,千裏迢迢從嶽麓書院趕來,卻因此送命的東方夫子。


    他笑了笑,


    “受人恩惠,自當湧泉相報。”


    馮謙益沒有聽明白,麵露詫異,


    “什麽樣的恩惠,能讓陸公公如此?”


    陸行舟沒有繼續說。


    但是他心裏卻是明白的。


    那些東西,說是恩惠,其實是教導。


    那些人。


    都是恩師。


    都是明燈。


    “但是,你做了這麽多,卻沒有幾個人真正的理解,反而整個固城的人都在罵你,都在詛咒你,你不覺得……”


    馮謙益遲疑了一下,最終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如果是她自己。


    做了這些事情反而是被天下人所誤解,辱罵。


    她肯定是接受不了的。


    “功名利祿,咱家本就不在乎。”


    “罵便罵了。”


    陸行舟灑脫一笑,


    “咱家隻要能夠做咱家想做的事情,管他什麽千古罵名?”


    又是一杯桃花沾入喉。


    陸行舟掀開了這馬車的簾子,朝著外麵看了一眼,然後笑著指向了遠處。


    那裏隱約可見一座恢弘浩瀚的城池。


    正是漢中城。


    “漢中到了,又得有更多的人罵咱家了。”


    “你看著瞧吧。”


    陸行舟笑著說道。


    那臉上的是一種無所在意,一種無所畏懼。


    那眼睛裏,是崢嶸。


    馮謙益看著陸行舟的這眼神兒,這表情,心裏突然間有所感觸。


    這些年。


    她雖然一心一意想著要報複卓家,報複卓天南。


    擔其實在無數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也曾經有過擔心。


    自己報複了。


    痛快了。


    但世人又會接受那個不擇手段的自己嗎?


    玄機閣會接受那個殺死義父的自己嗎?


    還有黃泉之下的父親。


    他們又會認可自己為了報仇而做出的那些犧牲嗎?


    總之。


    她也有很多糾結。


    很多迷茫。


    但這一刻,她突然之間就想通了。


    什麽糾結,什麽迷茫,別人的看法,有什麽可在意的。


    人生在世。


    就得恣意一場。


    該殺的殺,該喜歡的喜歡。


    管他別人願意不願意呢?


    想通了這些,馮謙益這眼睛裏突然是閃過了一絲亮光,異常明亮。


    她盯著陸行舟,遲疑了少許,舉起酒杯,道,


    “陸公公,敬你。”


    ……


    漢中城。


    自從盧信義帶著整個盧家嫡係都從這裏搬走以後,這裏和固城一樣,就開始逐漸的顯露出了混亂。


    這裏和固城的情形,其實很一樣。


    固城是王家為主,官府為輔。


    而這裏,是盧家為一,官府基本上就是個擺設。


    王家被滅門。


    固城很多人開始暴露野心,氣勢洶洶。


    而漢中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甚至比固城還要更加嚴重一些。


    因為漢中城大。


    其中所蘊含著的勢力,也是更多。


    那種紛爭也是更加的複雜。


    同時,官府的威懾力,則是更小。


    在兩種原因的綜合之下,這漢中的混亂,就是一種幾乎無法遏製的混亂。


    但是畢竟盧家離開的時間尚短。


    這種混亂還隻是處於一種暗流湧動的階段。


    並沒有真正的爆發出來。


    不過也差不多了。


    所有人都似乎在等一個機會。


    長興街。


    一棟有些古舊的宅院,在這裏已經屹立的不知道多少年。


    但依舊是青磚紅瓦。


    氣派不落。


    都是這家宅院的主人費心費銀子好生打理的緣故。


    這些日子,整個漢中城都是風雲湧動。


    但這處宅子卻依舊很安靜。


    甚至,除了基本的購買生活物資之外,很少有人從那大門裏麵出來。


    不知道的。


    還以為這棟宅子裏麵是沒有人居住的。


    但裏麵確實是有人的。


    裏麵是盧家的分支。


    是一個很小的分支,從很多年前開始,就已經幾乎和盧家沒有什麽聯係了。


    他們隻是守著自己的幾間小店鋪,過活。


    視線朝著宅子深處望去。


    宅子並不小。


    三進三出。


    占據了整條長興街的四分之一範圍。


    在這些周圍的宅院裏麵,算是鶴立雞群的存在了。


    不過,宅院外麵雖然是青磚紅瓦,看起來氣派,但裏麵卻不盡然。


    有著一大片的區域,都是雜草叢生。


    磚瓦破爛。


    因為是秋日的緣故,那些雜草,都是已經幹枯了。


    又經過了之前的幾場雨,便是癱軟在地上,甚至埋在了泥土裏麵。


    一眼看過去。


    給人一種破敗凋零的既視感。


    之所以如此。


    是因為。


    這家宅院的主人,是個在乎顏麵的。


    他把宅院的牆壁,外人能夠看到的磚瓦,屋頂等等,都是清理的幹幹淨淨,刷漆耍的明亮如新,是不想讓別人看出自家的窘迫。


    但裏麵這些,他是真的沒有那麽多銀子了。


    隻能荒廢了。


    荒廢的時間長了以後。


    就變成了一片狼藉。


    他更沒有心思,也沒有那些個閑錢去收拾了。


    “老爺,天有些涼了,您進屋歇息著?”


    宅院的深處,有著一處涼亭。


    說是涼亭,但這亭子頂上的瓦片已經破敗了不少。


    而在這亭子的四周,則是也沒有什麽奇花異草,隻有幾棵凋零了的枯樹。


    亭子裏坐著一個衣衫古樸的老者。


    其實也不是太老。


    頭發都沒有全白。


    有些灰白。


    這位老先生便是這棟宅子的主人。


    盧家的分支。


    他叫盧秉臣。


    這個名字是父親給他起的,用了很多年,一直到現在。


    但他從沒有真正的認可過這個名字。


    因為。


    他這一脈,當年也是做過盧家的家主的。


    他的爺爺之前,幾乎有七八代,都是盧家的掌舵人。


    到了他爺爺的時候,被現在的這一脈。


    用了一些陰損的辦法。


    奪了家主之位。


    後來,為了防備他們這一脈東山再起,便一直持續打壓,如今他們就成了盧家最偏遠的一支。


    也是最落魄的一支。


    以致於。


    盧信義帶著盧家的仁搬離漢中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帶上他們。


    更沒有通知他們。


    將他們徹底的遺棄在了這裏。


    盧秉臣,一直期待著,想要把自己這一脈曾經的東西,全部都奪回來。


    也一直在努力。


    在等待機會。


    他甚至已經給自己起好真正的名字。


    叫做盧信德。


    那也是曾經他爺爺的名字。


    這個名字意味著,他爺爺失去的,要從他這裏奪回來。


    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


    盧秉臣沒有任何的進展。


    甚至,僅有的這點兒家業,也是又被盧家嫡係給侵蝕了不少。


    快要連基本的生活都維持不下去了。


    他苦惱。


    他憂愁。


    他勉力支撐,維持著這座宅院最後的尊嚴。


    他很辛苦。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了希望。


    盧家嫡係那一脈,想要搞事情。


    想要謀反。


    被東廠給收拾了。


    盧家嫡係為了保存盧家的香火和勢力,隻能撤出漢中城,然後退居廣元。


    徹底斷絕了和漢中城的往來。


    這在盧秉臣的眼中,就是自己的機會。


    他必須要抓住這個機會。


    盧家嫡係衰弱,旁支就是要崛起的跡象。


    他一直深信這個道理。


    這些日子。


    他一直在想辦法,該如何迅速的崛起,將自己的這一脈的威望重新打出來。


    他想了很多辦法,但最快的。


    無疑,便是靠上東廠這棵大樹。


    盧家現在的嫡係,是被東廠給趕到廣元城的。


    他卻能夠靠上東廠。


    這也是給盧信義狠狠的一個耳光。


    告訴所有人,盧信義是個沒眼光的家主。


    他盧秉臣才有真正的眼光。


    才能夠看清楚這天下大勢。


    但是。


    靠上東廠,這又是一個有些麻煩的事情。


    東廠權勢滔天。


    但聲鳴卻凶惡。


    盧秉臣是個極為愛惜自己顏麵的人,他又是害怕,不想損傷自己的顏麵。


    這幾日。


    他一直在糾結。


    在猶豫。


    東廠馬上就要到漢中了。


    他這心裏的緊張,焦躁,也是越來越控製在不住。


    他非常想去投靠。


    又不想被人辱罵成閹賊的走狗,鷹犬。


    “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盧秉臣歎了口氣,但是卻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那個老管家看著老爺這副樣子,遲疑了一下,沒有多說什麽,轉身,朝著院子外走去。


    “麵子,麵子,狗屁的麵子!”


    “要麵子有什麽用?”


    “我要了這麽多年的麵子,最終落得這個下場,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現在還要麵子?”


    “我真是愚蠢!”


    老管家還沒有走到拱門得地方,盧秉臣突然是想通了,他一巴掌扇在了自己得臉頰上,留下了一個通紅的印子。


    然後,又是猛地轉過了頭,看著老管家,吩咐道,


    “去,把熏兒給我叫過來。”


    “我有事吩咐!”


    熏兒,是他這一脈最漂亮,最出息的孫女。


    年方二八。


    才貌雙絕。


    即便是在整個盧家之內,或者說整個漢中城,整個蜀地裏麵,那也都是能排得上名的。


    前兩年的時候。


    盧信義甚至偷偷的找過盧秉臣。


    想要化幹戈為玉帛。


    請他將熏兒許配給盧德仁,做盧德仁的正妻。


    幫助盧德仁掌管盧家後宅安穩。


    但被他拒絕了。


    現在,他要……讓這個孫女兒發揮更大的作用。


    “什麽臉麵,老夫不要了!”


    “這次,一定要抓住機會。”


    盧秉臣咬牙切齒,目光猩紅而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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