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奔行了多久,燕南依舊沒有停下腳步。


    陸潛覺得燕南手上傳來的真氣源源不絕,全身暖洋洋的,如同泡在一個熱水缸中。


    起初陸潛也不以為意,但隨著時間推移,體內的熱流越來越盛,整個人像在一個大火爐中烘烤,腦袋都熱得有幾分昏脹,腳下機械般地邁步,卻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如同騰雲駕霧一般。


    他想向燕南詢問,但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付諸行動。


    過了片刻,陸潛又覺得掌心一股熱流向身下遊去,經過手臂,胸口,腹部,在丹田內盤旋一周,直至兩腳腳心。


    體內肝、膽、腎、脾、胃、三焦、五髒六腑,都被熱流包裹。


    陸潛終於覺得難以忍受,便在這時,燕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潛,我在給你‘醍醐灌頂’,你快收懾心神,無論身上發生什麽變化,都不要說話!”


    燕南這話是以傳音入密的手段送入陸潛耳中,一旁的燕菁也沒有聽見。


    陸潛雖然不知道“醍醐灌頂”是什麽意思,但聽燕南的話語,他是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的,於是便聽從燕南的囑咐,拋去腦中雜念,收攝心神。


    三人又奔行許久,陸潛體內的暖流突然齊湧向丹田,體內的不適感也消失了,身體反而說不出的輕靈,視覺聽覺都比尋常敏銳,實是匪夷所思,陸潛大感驚異,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想來跟燕南的“醍醐灌頂”脫不了幹係。


    燕南的速度漸漸放慢,終於在一處開闊的草地上停下。


    “菁菁,你現在覺得如何?”


    燕南剛才在飛奔中已不斷地為燕菁激發九轉金丹的藥力,又讓她活動氣血,燕菁現在渾身說不出地舒暢,已再無性命之憂,隻是要想傷勢全部痊愈,卻還是要很長一段時間調養。


    燕南又轉向陸潛道:“陸潛,你經脈內隱藏著一股真氣,這股真氣隱蔽陰毒,剛剛已遊走到心脈附近,要不是我及時發現,不出兩個時辰,你就會暴斃身亡,剛才是誰對你下此毒手?”


    陸潛大驚失色,自己在生死間遊走了一遭竟然渾然不知,可是,是誰暗中對自己下了這種毒手?


    孫大掌櫃?朱重八?剛才自己隻跟這兩人有接觸,隻是這兩人都有殺自己的動機,卻無法確定是誰了。


    “是了,一定是朱重八!”陸潛猛然間想起在廟裏朱重八曾打過自己一巴掌,當時魏青還說了一句“朱香主,好手段。”,仿佛意有所指,當時陸潛不以為意,現在想來,很有可能是朱重八在那個時候悄悄地在自己體內留下真氣,魏先生識破卻不說破,而自己沒有內功基礎,卻被蒙在了鼓裏。


    “朱重八,你果真好手段!”陸潛心裏暗暗咬牙切齒,沒想到對方如此陰狠,當時他被葉添喝止不能殺自己,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竟然暗中做了這等手腳。


    “這筆賬早晚會找你算!”陸潛握緊了拳頭。


    “燕大俠,剛才你說的醍醐灌頂是什麽意思?”陸潛剛想把這句話說出口,燕南卻問菁菁道:“菁菁,你是怎麽受傷的,快跟爺爺說說。”


    “爺爺,都怪你,跑哪兒去都不知道,又在地上留了把斷劍在那兒,害得人家快要嚇死了。”燕菁不滿地撅起嘴,但她接下來還是一五一十地將碰到蕭乘風後的事情都告訴燕南。


    燕南微笑著聽著,但看上去對燕菁說的內容卻不怎麽在意,隻是滿臉慈愛地看著燕菁,這讓陸潛隱隱感到有些奇怪。


    照理說燕菁說的話有關她的安危,又跟蕭乘風有關係,燕南應該十分在意才是。


    “爺爺,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在說話。”燕菁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不滿地撅起嘴巴。


    “有”,燕南伸手摸了摸燕菁的頭,依舊一臉慈愛地看著她,陸潛看到這副情景,隱隱覺得有點熟悉。


    “奇怪,為什麽這樣?”,陸潛皺起眉頭,“這一幕為什麽這麽熟悉?”


    隨後陸潛突然想起來了——


    那是在去年,爺爺和他在逃難到杭州的路上,爺爺染了重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也是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的。


    回憶起那一幕,陸潛身體猛地一僵,再仔細地打量一下眼前這個老人,終於發現了一點端倪。


    老人胸口的位置隱隱擴散出一片血跡,隻是他身穿的大氅是深黑色的,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看出來。


    陸潛猛地一陣悲痛,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也忘了繼續問醍醐灌頂的事情。


    燕菁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她說到陸潛學劍很快,說到院中那顆老槐樹斷了很可惜,說到受傷後自己很害怕。


    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給她添一分朝氣與活力。


    她臉上掛著笑容,無憂無慮。


    作為天劍的孫女,世上卻是應該沒有事情可以讓她憂慮了。


    老人隻是靜靜地聽著,慈愛地看著她,陸潛分明看到老人眼底閃爍著淚花。


    是了,老人沒有必要關心蕭乘風的事情了,他知道他對這些事情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看著孫女,記著她的笑容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紅日東升,光芒照遍山河大地,將陽光下祖孫兩人的身影鍍上一層光暈,陸潛臉頰上不知何時已經掛滿了淚珠。


    “菁菁,爺爺可能要離開你一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燕菁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燕南隻好柔聲打斷,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昨天晚上與風逸交手,他輸了。


    天地萬物皆可為劍。


    他與青鋒劍糾纏一生,人劍渾然一體,密不可分,以至於遲遲無法領悟天劍的奧秘。


    直到與風逸進行劍道上的比拚,他的“一招風月”終究還是不敵風逸的“萬川歸海”。


    名動天下的青鋒劍在龐大的力量衝擊下斷成兩截,在那一瞬間,他終於豁然貫通,明白自己之前一直太過於執著這把劍,以至於成為桎梏自己的枷鎖。


    青鋒劍斷了,燕南也隨之邁入傳說中的天劍境,但是一切都晚了。


    青鋒劍斷成兩截,一截連著劍柄落在地上,另一截現在還嵌在他的胸膛上,貫穿了他的心髒,這是一道致命的傷勢。


    燕南在昨晚就應該死去的,但憑借深不可測的真氣,硬生生地撐到現在。


    “爺爺,你要去哪裏?”,聽到燕南說要離開她一段時間,燕菁一臉警惕,“該不會要去找張三豐比武吧。”


    “張三豐啊……”燕南一臉希冀的神色,“多希望能跟他交手一次……”,燕南仰天長歎,他知道他已經沒有機會在死前與張三豐交手了,這將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也是武道的遺憾,因為天劍境的劍客,千百年也未必會再出現一個,就算再出現,也未必能在同時代碰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爺爺,你以後可不要再騙我啦,這次你騙我,把我支開,我很生氣!”燕菁扯住了燕南的胡子,隨後她終於發現陸潛臉上掛著淚珠,“咦,奇怪,乖徒兒,你在哭什麽?”


    燕南看了陸潛一眼,知道他已經發現了,他略一沉吟,忽然道,“陸潛,你可願意當我的弟子嗎?”


    “師傅在上,請受弟子一拜”,陸潛毫不遲疑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燕南的弟子!”,燕南放聲大笑。


    陸潛在杭州城內每天做夢都想著成為燕南的弟子,現在,曾經看起來遙不可及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可是心中卻無半分喜悅,隻剩下悲痛。因為他知道老人為什麽會這麽做。


    燕菁還被蒙在鼓裏,一臉古怪地道:“你們兩個在搞什麽鬼?”


    燕南鄭重地對陸潛道:“陸潛,你既然是我的弟子了,那麽菁菁以後就拜托你多多照顧了。”


    燕菁跳起來道:“他劍法那麽差,好幾次都是我救了他的小命,我哪需要他照顧。”


    “燕大俠,隻要我陸潛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菁菁出事。”陸潛也無比鄭重地道,這是他這輩子最鄭重的承諾。


    “氣死我了!你這臭小子還當真!”燕菁狠狠地瞪著陸潛。


    燕南又對陸潛道:“我這個做師傅的,也不能盡到做師傅的責任,以後劍法就讓菁菁代我教你,至於內功……”,燕南頓了頓,“我已用醍醐灌頂的手段,將一甲子的功力全部傳給你,算是對你照顧菁菁的一點回報。”


    陸潛大吃一驚,想起一路狂奔時體內異樣的感覺,不由地驚呼了一聲,而燕菁則是臉色巨變,“醍醐灌頂!爺爺,你為什麽這麽做!”


    燕菁臉色變了數變,隨後突然放聲大哭,轉身捶打著陸潛,“你幹嘛害死爺爺!你幹嘛害死爺爺!”


    陸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任由燕菁捶打,他已經隱隱地猜到醍醐灌頂是怎麽一回事。


    其實醍醐灌頂是一種傳功秘法,能將施術者的內功修為傳入他人體內,不過世上掌握這個秘法的人寥寥無幾,而且施展醍醐灌頂對施術者的內功要求極高,若不是燕南已突破至天劍境,也無法將此術施展出來。


    此功法太過逆天,卻有個致命的缺陷,施術者一旦給人灌頂,自己將在一個時辰內斷絕生機。


    “菁菁,不要怪陸潛,爺爺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燕南解開了大氅,燕菁看的分明,他胸口插著一截青鋒劍,劍尖從後背透出來,衣服早已被鮮血浸透。


    燕南知道這種傷勢,無論如何都活不成了,還不如在死前把一身修為都傳給陸潛,讓他有能力保護燕菁。


    “爺爺,你不能丟下我……我以後該怎麽辦……我以後該怎麽辦……”,燕菁淚如泉湧,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陸潛,菁菁以後就拜托你了”,燕南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生機在飛速地流逝。


    陸潛紅著眼睛,堅定地點了點頭,又一言不發地磕了三個響頭。


    燕南又轉向燕菁,柔聲道:“菁菁,好孩子,別哭,好好活著……”


    老人聲音越來越小,終於閉上了眼睛。


    (第一卷天劍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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