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鳳蝶處了解的情況就比從小宮女處知道的多得多了,折柳接過來的這些活計,原來倒有一半是鳳蝶的。


    據鳳蝶說,茶房和小廚房的事情其實並不多,主要也就是兩件事情,其一是各式杯盤碗碟的保管,其二是每天領取份例的問題。


    杯盤碗碟的問題,折柳打定主意今天去找芍藥要個識字的小宮女出來,登記造冊有出有入大抵也就可以了;而每天份例的事情,現在淑妃且還是這宮裏頭一份兒的盛寵,肚子裏又有著龍種,由不得尚膳監不盡心。


    她眼前最要緊的事情,倒是下次皇上來的時候,端著茶水趕緊去露個臉——鳳蝶和她透了底,皇上知道她被支去折海棠,確實不悅來著。本來說好的要在這端熹宮用哺食也沒用,直接就走了。


    為著這樁,折柳緊張了幾天,卻一直沒盼到皇上來——轉天這宮裏就傳得沸沸揚揚的了,皇上從這端熹宮回勤政殿的路上,逢著個小選侍,當夜就臨幸了,第二天封為昭儀。


    ***


    雖然這端熹宮裏的待遇還沒變,來送份例的尚膳監司役還是有的沒的都往這端熹宮送,可是氣氛卻是一變。


    淑妃娘娘脾氣愈加不好,就連第一得意的芍藥也被罵了幾回。折柳端茶送水的時候,也趕上幾次。


    她其實是個光棍脾氣,尤其是現在這麽個不尷不尬的位置,更不能有哪怕一絲驕矜的樣子。所以隻要淑妃娘娘眉頭稍稍一皺,立即磕頭認錯一點不含糊,然後自己個兒去端熹宮大姑姑處領罰。


    這麽一來,淑妃娘娘看她倒是順眼幾分。她正盯著小廚房準備些不那麽甜的點心,芍藥居然來叫她了。


    “折柳妹妹,雖說娘娘命你掌管這小廚房,可是哪裏就用得著眼不錯地盯著呢?”芍藥拿著帕子擦了擦折柳頭上的汗,不小心碰到折柳額頭的手比冰還涼,“娘娘喚你去說說話呢!”


    “這群小蹄子,怎地連點眼色都沒有!還不快給芍藥姐姐拿一碗新鎮了的酥酪來!”折柳親手接了一碗用冰鎮過了的酥酪,遞在芍藥手上,“這東西是冰鎮過的,萬萬不敢給娘娘吃,可尚膳監也是沒眼色的,每日份例裏都巴巴兒地送來了。姐姐吃一口也好解解暑氣,怎地就勞動您親自來喊我!”


    芍藥接過那青花小碗,眉頭都不皺地就舀了一勺放進嘴裏,顯也是吃慣了的。她邊吃,邊往外邊走,折柳也趕緊放下手裏的東西跟出來。


    “娘娘今兒心裏煩悶,屋裏連伺候人都不要了,正好放我半日假,正好一就手來叫你去。”她端了端手裏的小碗,“正巧!可偏了你的好東西了!你也別磨蹭了,趕快換了衣服去罷。”


    淑妃這是想和她單獨聊聊?說不得要問起昭美人的事情了。


    折柳趕緊和芍藥點點頭,回屋子換了一身新衣服又擦了個臉,防止淑妃聞到什麽煙火氣味,這才往正殿去了。


    這兩天像是下了火一樣,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偏淑妃又雙身子不好用冰,隻好幾個大宮女排了班給她打扇,又在正殿四周不斷用水洗那牆壁。


    輕手輕腳地進了內室,折柳看見淑妃還是靠在那張美人靠上,身後三四個鬆花色的大迎枕,臉上卻一絲兒汗也無,隻愣愣地看著遊園圖的那屏風出神。


    折柳心裏轉念,沒出聲打斷,隻是從旁邊拿起專用來打扇的大號團扇,輕輕地扇著。


    這麽扇了兩扇,淑妃竟激靈靈地打了個哆嗦。


    她轉過頭來看著折柳,一雙桃花眼下麵,已經有了烏青了。


    “你原來……是伺候昭美人的?”


    和淑妃說了約莫大半個時辰,折柳一身衣服已經盡濕了。


    淑妃細細地問了昭美人的一應事情,折柳也細細地都答了。她本就沒想瞞著淑妃,隻除了那首詩。


    不過想來,淑妃也不會對昭美人臨死之前吟誦的一首怪裏怪氣的詩起什麽好奇之心。


    她多說一分,淑妃的臉色就灰白一分。這位肚子裏的龍種雖說已過了三個月,可是這樣仍是不妥。折柳趕忙住了口,上前扶住已經坐起來的淑妃,“娘娘,您臉色可不好看,我扶您去那床上躺一躺,要不要傳太醫?”


    淑妃不說話,一雙冰冷的手隻是緊緊地抓住折柳的手臂,她的力氣不大,可是折柳卻動也不敢動一下,“昭美人……是因為什麽被打入冷宮的?”


    “什麽也不因為,淑妃娘娘。”


    這個問題,昭美人和折柳說了無數次,也感慨了無數次。


    “皇上越去越少,突地有一天,就下了旨,把昭美人降為美人,囚禁在冷宮了。”


    如果硬要說因為什麽,應該說,因為皇上他根本沒有心吧。


    折柳記得清清楚楚,昭美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天仙似的臉上那笑,比哭還要難看。


    ***


    從正殿出來,折柳趕緊叫了另外一位叫畫眉的大宮女進去照料淑妃娘娘。


    她朝著自己住的那排倒座房走過去,臉上露出一個苦笑,心裏卻冰冷一片。


    想不到……這位寵妃,倒是個多情的呢。


    將將要走到門前,卻突然跑過來了個小宮女,“折柳姐姐,外麵有個小火者找您,他說是您的老鄉。”


    “好。”折柳點了點頭,掏出幾枚大錢給了那小宮女,這才朝外麵走出去。


    原本太祖爺初初打下江山來的時候,這宮裏的規矩也是很嚴的,別說是這青天白日的,就是晚上私自交通也要冒了被打死的風險。隻不過這宮裏宮女宦官不下兩萬,主子卻才那麽幾個,總有管不到的地方,近幾位皇上又多貪歡享樂,宮裏的規矩越發鬆散了。到現在,就連結菜戶也成了半公開的事情,有那司禮監的爺爺們,連不受寵的小嬪妃也是摸得的。


    這兩萬多的宮女宦官,伺候著百來個主子,哪裏還有什麽糊弄不過去的呢?就連折柳這等剛剛從冷宮出來的小宮女都知道,司禮監的爺爺們,可是連大臣的奏章都能批紅的。司禮監的那位太監劉爺爺,滿朝文武哪一位見到不得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內相”?


    看了看身上汗濕的衣服,折柳還是進屋換了件新衣,把前幾天鉸碎的那金臂釧挑了幾塊,這才出得側門來。


    側門這裏沒個避蔭地方,連牆磚都曬得直烤人,平安正站在中間,額頭上細細地冒出許多汗珠來。折柳掏出塊帕子,快走幾步,朝著他胸膛丟過去。


    “呆子……你倒是到側門那陰涼地方站一站啊。”見到平安手忙腳亂地接住那帕子袖了,折柳這才覺得太陽剛剛照在身上,把剛剛宮裏的冷氣都曬得融化掉,“你藏什麽啊!”


    她咬著唇,伸出手去奪那塊被平安藏起來了的帕子,“給你是教你擦汗的!你要是想留著……回頭我繡個荷包給你!”


    “看我新衣裳。”


    平安沒接她的話,把兩臂抬起來,折柳這才發現他穿得不再是小火者青灰的衣服,而是換成了司役的藍色袍子。


    “哎呀你……”折柳瞪圓了眼睛,後退了一步,認真看著平安的新衣裳,“還是在直殿監嗎?”


    直殿監本是掌管各殿及廊廡灑掃之事,是最不好出頭的所在之一。就算是升了司役,也還是掌管各殿灑掃罷了,故折柳才有此一問。


    平安卻漲紅了臉,仰起頭來,“我怎麽會因為一個直殿監司役的位子就豁出去了你的鐲子!是惜薪司!”


    惜薪司?掌管柴炭?


    這可是個要緊去處了!夏天也還罷了,若是冬天,惜薪司的司役手抖一抖,那說不得就能奪人性命的!


    折柳不信,湊近了盯著平安紅漲的白淨麵皮看,“這可是要緊去處……我那隻鐲子哪裏有這麽值錢,你莫不是唬我!”


    平安四下裏一看,把折柳往旁邊拉了一拉。他手裏又熱又滑,已是出了一手汗,折柳卻沒絲毫嫌棄,反而用力握了握。


    “我這次真是走了運,之前聽他們傳有司正要來直殿監這麽個小地方我還不信,那可是一司的司正大人!結果卻是真的……”平安感覺到了折柳的動作,趕緊收回手想要在袍子上擦擦汗,瞧著新衣服卻舍不得。伸出另一隻手臂,在小臂上摩擦了幾把,直到手心幹爽了,這才重新拉了折柳的手,“說是幾天前,昭美人沒了,皇上發了好大脾氣,黜落了兩位司正,這才被貶到直殿監來。我看見時候,正有幾個不懂事的戲弄那位,我攔了欄,卻給司正的幹兒子瞧見了。誇了我一番,把我調去了惜薪司。”


    “你倒是真好運氣!”折柳嘖嘖兩聲,有些臉紅地把手從平安手裏拔出來,“那鐲子你給了哪位?沒給司正大人吧?”


    “沒有。”平安往側門覷了覷,見沒人,大著膽子又去勾折柳的手,“我給了他的幹兒子,雖說隻是位典簿,可如果給了司正大人,倒像是我幫他是有陰謀似的。”


    折柳一扭身子,離了平安一步遠,“這幾天端熹宮裏難過著呢,你莫來逗我!你既已給了,就好好跟著典簿大人吧,這宮裏頭宦官們的派係多著呢。我瞧著,就算這位司正大人一時不得意,多半也不會連累別人。有人提拔你,就好好做!”


    平安也知道端熹宮裏這幾日的難處,聽說連宮女宦官們都拘著不讓隨意走動,“你放心,這樁差事倒還有別個好處,早上各處派柴炭的時候,我總能來瞧瞧你……聽說你在這端熹宮裏頭掌管茶房了?那豈不是見麵更方便?”


    “方便個頭!”折柳伸出手指頭用力去戳平安的額頭,“從來就倔得跟頭牛似的,想什麽就是什麽,這幾日你可千萬別來!今兒跟你說了這幾句話我也是看了淑妃娘娘一時半會沒什麽精神,不然你來我也不見你!沒聽說新封了位昭儀嗎?這幾天淑妃娘娘的日子難過著呢……萬一有個什麽,我前頭那位主子……”


    平安趕緊伸手去掩折柳的口,那手心滾燙,折柳的唇卻是冰涼。剛一觸碰又趕緊縮回去,“你放心,我懂得輕重的,你說過幾天那就過幾天。不過……”


    剛說了“你放心”三個字,一轉眼平安的別扭勁兒又上來了,“你已經是這宮裏的姑姑了……我還是個司役。”


    “你真是要死了你!”


    折柳狠狠地跺了一腳在平安的腳麵上,“趕緊走!沒得看了你還要被猜忌!”


    她扭頭就朝著側門走去,走出兩三步這才想起,急衝衝又衝回來,見平安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伸出手把鉸下來的幾塊金子塞給他。


    “我不用……我夠的。今兒還得了幾塊碎銀子……”


    折柳不跟他分辨,隻是直接塞進他袖子裏,“拿著!我且得回去盯著小廚房了,你既說了讓我放心,就讓我放心!”


    她把金子塞進去,才縮回手來,就被平安一把拽住。


    當年還在她家的時候,街坊四鄰就都說平安長得好。如今進了宮,麵皮越發的白了,看著倒是更俊秀了。


    “我的心,放在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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