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當初錢嬤嬤領著她走過的那條路慢慢走過去,折柳突地發現自己竟有些累了。畢竟,自從去了尚宮局做尚宮,她不光是許久沒幹活,就連走路了也少了許多。


    長樂宮勤政殿都離著尚宮局不遠,抬腳就到的路程,而端熹宮到針工局的路程卻要長得多。折柳心裏隱隱有些警覺,打定主意回去就找些活計來做一做。


    她在端熹宮裏原沒坐多久,現下的太陽仍然是曬得人昏昏欲睡,一路上也看不見幾個宦官宮女。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曬得發燙,偶爾有幾顆宮牆裏露出的花樹也蔫蔫的沒個精神。


    走了頗有一陣,才來到了針工局,她幾乎已經忘了錢嬤嬤的住處在哪邊,左右張望了半天,才終於確定了方向,朝著院子裏走過去。


    正是晌午,這院子裏頭連棵樹都沒有,自然烤得厲害,莫說人,就連隻鳥都沒有。隻有知了在樹上一聲一聲抻長了聲音叫著。


    折柳辨了辨正房,就過去敲門,可是裏麵出來的,卻是個陌生臉孔。


    “您找誰?”


    因著要去端熹宮看淑妃,折柳這次出門並沒穿尚宮的全套製服,隻隨意挑了身月白的衣裳穿了。這嬤嬤探出臉,上下打量了一番,隻覺得這宮女身上的衣裳不錯,因而說話倒還客氣。


    “我找原先住這屋的錢嬤嬤……”


    這陌生嬤嬤拿一雙眼極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折柳,尤其是注意看了看她腳下軟緞麵的鞋子,慌忙從門裏出來,行了一禮,“您可是尚宮局的薑尚宮?”


    見這嬤嬤這樣子,折柳也就把臉上的笑容抹了去,抬起頭來。她也不去回這嬤嬤的話,隻冷聲問道,“錢嬤嬤呢?”


    如果錢嬤嬤高升了,這嬤嬤想必應該笑容滿麵出來迎接才是,又何必做出如此一副模樣?


    “回姑姑的話……”


    這嬤嬤看起來莫不得有五十歲,點頭彎腰地叫著折柳姑姑的樣子頗有些滑稽,“錢嬤嬤應該是在針線房那頭。”


    “你去把錢嬤嬤叫過來把,我在這屋子裏頭等你。”


    雖是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與錢嬤嬤和好,可是折柳卻並不想親自去針線房看,實在是太過張揚了。再者說,如果錢嬤嬤現在已經被打發去針線房裏做活了的話,倒是教這嬤嬤去叫方才容易些。


    上次和錢嬤嬤來這屋子的時候,折柳倒是沒怎麽注意屋子裏的陳設,隻覺得頗為淡雅。現在被個不知什麽人侵吞了,早就不是原來的淡雅樣子,東西倒是多出許多,東一處西一處的不成個樣子。


    她在屋裏左右看了看,然後挑一隻官帽椅坐了,有些失神。


    不管怎麽說,錢嬤嬤畢竟都是二十四衙門的人,就算是和她這個尚宮交惡,也不必被派遣到針線房去幹活罷?再者說,錢嬤嬤那樣一個人,折柳實在是不相信她會出什麽錯。


    很快,占了錢嬤嬤屋子的那位就把錢嬤嬤領了回來。一進屋,還不等折柳從座位上站起來,錢嬤嬤就搶先行了禮,道,“薑尚宮。”


    並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折柳也沒太過客氣,趕緊扶了錢嬤嬤起來。


    “嬤嬤,您看起來,可是憔悴了。”


    先前還在這針工局有些地位的時候,錢嬤嬤看起來頗有些心寬體胖的樣子,可是現在看著兩頰都陷進去了,眼睛看東西也恍惚有些眯起來的樣子。折柳心裏有些酸,卻也隻能鬆開了錢嬤嬤。


    就算是折柳現在已經完全不介意之前的事情了,可是她卻不可能再叫錢嬤嬤幹娘了。現在太多的人盯著她了,莫說她真的示弱,哪怕隻是想一想露出個破綻,說不得就有一批人上來生撕了她的肉。


    “多謝薑尚宮惦念,奴婢不敢。”


    折柳也不再說什麽,轉頭對著那嬤嬤,“錢嬤嬤現在在針線房做什麽?什麽品級?”


    那嬤嬤臉上堆滿了笑,“不過是瞧著錢嬤嬤的手藝好,這才叫她去幫幫忙,哪能直接叫錢嬤嬤去哪針線房呢……不過,這針工局的嬤嬤們可都是沒品級的……”


    折柳倒是不知道針工局具體的職位,聽得這話,又見錢嬤嬤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她便權當就是這麽回事。


    “好,那錢嬤嬤我帶走了。”折柳也沒必要和這麽個嬤嬤多說什麽,雖然她是尚宮局的尚宮,按理說管不到針工局什麽,但是找個針工局的小公公說一聲,料得對方也不敢說什麽。


    那嬤嬤沒說什麽,錢嬤嬤卻站在原地沒動。折柳見她皺緊了雙眉也不知在想什麽,也站在原地看著她,“錢嬤嬤,走嗎?”


    見這兩位這樣,那陌生嬤嬤倒是知機得很,趕緊走了出去,留出空間給她們兩個談話。


    錢嬤嬤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她的離開而改變,仍然是謙卑地低著頭,“奴婢隻怕連累了薑尚宮。”


    折柳見得錢嬤嬤這個樣子,越發疑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緣故。可是既然來了,她就必須得把錢嬤嬤帶走。不忍心看著錢嬤嬤繼續做重活是其一,不能落了自己的麵子又是其一。


    “錢嬤嬤隻怕還不知道罷,我現在已是做了勤政殿的大姑姑了。”


    這件事雖然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可是畢竟才發生了幾天,沒傳到這針工局裏也是可能的,折柳看了看錢嬤嬤抬起的頭,雖然沒料到對方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可是她還是又加了一句,“皇上親口說的,六局女官重回禦前輪值。我這次請嬤嬤出去,就是請嬤嬤去做尚服局的尚服的。”


    這句話甫一說出來,錢嬤嬤就變了臉色。可雖然看見錢嬤嬤變了臉色,折柳卻仍然看不出這位積年的老嬤嬤到底是喜是憂。


    “六局禦前當值……此事當真?”


    “下個月就開始了,我今兒才剛剛奏請皇上、把杜尚服撤了職,這不,就來請您出山了。”


    哪怕錢嬤嬤和折柳並沒有過什麽淵源,就衝著她的這副氣度,做個尚服也大可以了。


    錢嬤嬤恭恭敬敬地給折柳行了個禮,這才直起身來,恭順地站在一邊,眉眼間也舒展開了,並不似之前總有種鬱鬱之色。


    “希望嬤嬤能給我解惑,以你的人才,若不是有什麽曲折,萬萬淪落不到去針線房做事吧?”


    錢嬤嬤依舊是有些恭順的姿勢,說話較以前快了些,可是仍然透著那一股從容不迫的勁兒。


    “奴婢從前還沒來這針工局的時候,本是尚宮局的尚宮,因為貪瀆案被撤換了。奴婢當時和那劉老太監是對食,這才來了針工局做一名嬤嬤。”


    這幾句話說得是輕描淡寫,可是話裏的意思卻教折柳吃了一驚。剛認了錢嬤嬤做幹娘的時候,她也頗懷疑過,這位錢嬤嬤那通身的氣派,絕不像是針工局的老嬤嬤。


    可是不管她如何猜,都絕猜不到居然是這樣!


    “貪瀆案?我是不信嬤嬤您會平白無故地牽扯到這裏頭的。”


    尚宮局的哪位尚宮不會拿些好處呢?就連折柳如今通身上下的衣服都是貢品中的好料子,可就連皇上看見也不會說什麽。而且,以錢嬤嬤的為人,怎麽會做什麽出格的事情?真地做了,又怎麽會教人拿到把柄?


    錢嬤嬤輕笑一聲,“還不是我那好菜戶搞的鬼?沒有搞倒尚宮局兩位尚宮的功勞,他又拿什麽往上爬?進了司禮監,然後當今即位又直接做了司禮監大總管,這一步步地,也不知道除了我還踩死了多少人。”


    折柳沉默半晌,才道,“那麽,當初嬤嬤找我說劉老太監進了太後仁壽宮就沒再出來……其實是想救他一救了?”


    “是。”錢嬤嬤也沒掩飾,直接承認,“我告訴了幾個人,把這消息散播開。隻要皇上和太後撕破臉,以他那無縫不鑽的性子,總是能謀條生路的。”


    聽到這裏,折柳倒長長出了口氣。


    錢嬤嬤當初告訴折柳劉老太監的事情,其實未必不是要幫她一把。如果隻是要散播消息,卻用不著走那麽遠去端熹宮裏找她的。這人落到現在的境地,隻能靠折柳拉她一把,卻仍然不肯自承恩情,這叫折柳倒是高看她許多。


    “那想來,我當初來找嬤嬤被小丫頭攔在了院子外頭,也不是嬤嬤本意了?”


    “就算已經撕破了臉不來往,我在這針工局裏頭安安穩穩地做個老嬤嬤,卻也是托了劉老太監的福。雖然我想救他一把沒救成,可是他死了我卻是要受連累的。平王打進來的第二天,我就被送去針線房做活了,平素也沒人和我說話,我什麽消息都不知道。你被小丫頭攔了,想來是別人做的吧。”


    聽到錢嬤嬤說她什麽消息也不知道,折柳忍不住將劉老太監的下場告訴了她,“嬤嬤莫怪自己,那劉老太監卻是平王的人,才進仁壽宮一步,就一頭撞死在大殿之上了。”


    冷靜如錢嬤嬤,聽見這句話也不由得抬了頭,她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直視了折柳許久,卻是慢慢地流出一滴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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