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別是作為一個愛畫畫的人,宋文幾乎在那瞬間,就把眼前人的骨骼皮相在腦子裏描了個遍。


    若說上帝是位畫家,筆下千人千麵,那他描繪眼前這人時,一定是偏愛了幾分。五官各處,挑不出一點毛病,拚合在了一起,又有其特點,帶了點並不濃烈,有點冷淡的美感,那是種是沒有攻擊性的樣貌,讓人覺得,美麗冰冷脆弱,像是被封在玻璃窗裏麵冰凍過的花,看上去萬分美麗,稍不留意就會粉碎。


    “你就是那個新人……”宋文說著話,掩蓋了自己的片刻失神,他低了頭,在檔案冊掃了一眼,“陸司語?”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如同他的人一般。


    那人先是一個垂眸,避過了宋文的目光,隨後尖尖的下巴僵硬地微點一下,輕聲嗯了一下,算作了回答。整個動作慢了那麽一分,看上去反應不是那麽敏捷,有些遲緩,給人呆呆的感覺。


    “跟我進來吧,我是一隊長宋文。”宋文一句話挑明了關係。從今天起,他就是他的直屬上司了。


    陸司語沒吭聲,往前走了兩步,跟著宋文往一隊的辦公區走。兩個人走到辦公區,麵對麵站了。這裏以藍白色裝飾為主,牆上寫了幾條警訊,辦公區的一角還被傅臨江養了好幾盆綠植,看起來鬱鬱蔥蔥的。


    陸司語也就隻比宋文低了一點點,看上去卻清瘦多了,宋文抬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仿佛用眼神搜了個身,那人今天穿了一件休閑的白色襯衣,看起來低調,牌子卻價格不菲。從這個角度,上衣領口下露出來的半根鎖骨,瘦得可以托住一彎水。


    宋文心想,這人哪裏看上去像是個二十六歲的人?歲月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斯文的像是個學校的老師,不,還是更像個學生,說比他小兩歲都有人信。回了神以後,宋文思考,就算是不訓人,下馬威也是要立的,他往前移了半步,陸司語就習慣性地往後撤了身。


    “你怕我?”宋文的眼睛微微一眯,開口試探問道。


    “我就是第一次見領導,有點緊張。”陸司語的聲音有點低,說著話,他的目光從宋文身上飄過,似是為了緩解尷尬,習慣性地伸出舌尖抿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的顏色很淡,顯得有些薄情,然後他猶豫了一下,潔癖發作地善意提醒,“宋隊,你小指上有鉛筆屑,還沒擦幹淨。”


    宋文翻起右手小指看了看,他畫畫時,習慣用指節支著畫紙,這毛病改了多少次也沒改掉,他毫不在意地抽了一張紙擦了擦手:“還算不錯,做刑警,觀察力是基本功。希望你回頭到了現場,也能發現點什麽。”


    話說到了這裏,宋文又開口道:“以後是我帶你了,既是隊長,又算是你師傅。”在刑警隊,依然講究著傳承,師傅帶徒弟,一老加一新。宋文雖然年輕些,卻有豐富的工作經驗,陸司語雖然虛長半歲,卻一直在學校裏讀書。


    宋文的聲音有些嚴厲,陸司語覺得自己該叫聲師傅,可是看著這位比自己還小的英俊刑警,實在是喊不出口,最後他遲疑著道了一句:“謝謝……宋隊。”


    看宋文不接話,陸司語又抬起頭來看向宋文,那眼神,有點怯生生的。


    宋文這時候發現,陸司語前額的頭發到了發梢微卷,明明個子不低,整個人看上去卻給人一種綿軟安靜的感覺,可能是被他嚇住了,像是隻奶氣的小兔子。他自覺這個開場局麵不錯,又是往前一步,繼續嚴肅道:“進了警隊就要約法三章,作為新人,自覺做事尊重前輩這些就不說了。其他的,第一要務,就是聽話。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不要亂動亂摸,回頭出完現場,要寫現場勘查報告,結案後,要寫結案總結。出警帶著記錄儀,記得自己的身份,別被人抓了小辮子,回頭我都保不住你……”


    這時候,身後響起個聲音,給陸司語解了圍:“宋文,好不容易來了個新同事,你就別嚇唬他了。” 隨後那說話的人自我介紹,“我是一隊的副隊,傅臨江。”


    陸司語嗯了一聲,應的還是慢了半拍,他話不多,讓人覺得有點距離感,倒是一直在點頭,擺出一副服從領導安排的乖巧模樣。


    “你可以叫我副隊,傅隊,或者是傅副隊。”傅臨江玩了個諧音梗,打破了一絲初次見麵的尷尬和拘謹,然後他又笑著說,“你放心,宋隊平時沒什麽架子的。工作麽,組裏文案是弱項,你字不錯,可以試著做。第一年你是見習職,兩拐,也就是兩個小飛機,如果能夠順利過了這一年,就是三級警司的銜,平時沒有活動和領導視察的時候不用穿警服,第一年沒有配槍,不能單獨辦案,需要老警察們跟著,熟練了以後,再接過來,過不了兩年,你也可以帶新人了。”傅臨江三兩句話,說的意思和宋文的差不多,卻是中聽多了。


    然後傅臨江又給陸司語介紹道:“這邊的工作時間一般是周一至周五的8點到12點,下午2點到6點,但是其實是不固定的,如果有案子,需要加班、熬夜、外出,忙的時候幾天沒法回家都是正常的。因為可能隨時外出,我建議在這邊備個出差的包,放點個人用品,換洗衣物。”話到這裏,他扭頭又道,“宋隊,要不我帶他樓上樓下轉轉,熟悉下環境認識下人?”


    宋文明顯不太樂意,他這下馬威還沒有立,就被傅臨江打斷了。而且上次朱曉來的時候,這流程到這裏不就結束了麽。刑警隊不是幼兒園,他是個缺乏鍛煉嬌生慣養的富二代,又不是領導,還用人陪著逛,想到此宋文開口道:“臨江,你上個案子的口供整理還沒給我,大家都這麽忙,讓他自己熟悉吧。”


    他這麽一說,傅臨江便退了,仍是笑著說:“那休息的時間再說吧,小陸你先收拾東西,熟悉下工作。”


    宋文回身看了下陸司語,那人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絲茫然,看起來乖巧極了,他心裏一軟指著道:“一樓是辦公區,門口是負責接警的前台,旁邊是會議室,總控室,休息值班室,二樓是物鑒中心,檔案室,審訊室,三樓是領導辦公室,隔壁樓是掃黃和緝毒,食堂在後麵,人麽就那麽幾個,常打交道的是物證法醫技偵,慢慢你就認識了。”這話簡單,卻是把整個市局主樓介紹了個清楚。


    正到這裏,前台的接警員拿了張單子進來道:“宋隊,平雙區接了個警,命案。”


    這麽快,上個案子還沒利索,新案子就來了,宋文簡單回身做了個安排:“老賈,朱曉,去找物證法醫準備出警。”然後他轉頭看向陸司語,“你第一天來,跟著我們去看下。”


    這是五一假期之後的第一件刑事案件,市局對此自然是高度重視,一共去了三輛車,傅臨江,一位姑娘還有陸司語一輛。上了車,傅臨江就對陸司語解釋道:“宋隊有時候刀子嘴豆腐心,討厭一切繁文縟節,並不針對誰,你不用介意。”


    陸司語嗯了一聲。


    一旁的程小冰是今天隨隊的物證,雖然名字裏帶個小字,卻是工作了三年的老物證,平時工作的時候細心細致,生活裏卻是個大大咧咧的八卦吃貨。剛坐上車子,就拿出了一包瓜子,熱情地往陸司語懷裏塞道:“嗨,吃不?”


    陸司語往後縮了縮,那表情像隻受了驚嚇的兔子,擺擺手道:“謝謝,我不吃。”


    傅臨江笑著攔道:“小冰,你這也未免太熱情了吧,別嚇到他。”他言語裏毫不掩飾對陸司語的照顧,自然而然地把他當作了弟弟,隨後就開始給陸司語介紹警局這邊的情況。一路說著,一路伴隨著程小冰嗑瓜子的哢哢聲。


    南城的早上,剛過了上班的高峰,車輛依然挺多,警車從市局出來,在擁堵的車流中引來人民群眾紛紛側目。三輛警車一直往南開,上了高架才稍微順暢一點。南城的五月天氣已經足夠暖和,現在是上午九點多,市局離案發地點不太遠,一共二十分鍾的車程,早上有點堵車,愣是開了三十分鍾才到。


    車到達了目的地,程小冰卻不急著下車,又從包裏掏出一袋子的奶糖,繼續往陸司語麵前一晃:“這個吃不?”


    “……”陸司語又是搖搖頭。


    程小冰道:“唉,你怎麽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啊,你愛吃什麽?”說著話不由分說把顆糖塞到了他手裏。


    陸司語不好意思再推托,隻能把糖放在了口袋裏,嚴肅認真的想了想,反應了幾秒開口說:“愛吃酸的……”


    陸司語的本意是愛吃話梅番茄什麽的,沒想到程小冰卻咯咯笑了:“酸兒辣女……那你豈不是很會吃醋?”她完全把這當作了對新同事的調戲,聽得傅臨江在一旁輕笑。


    正巧宋文過來聽到了,被這對話酸得牙癢癢,伸手把車門打開,盯著陸司語和程小冰道:“罪案現場了,吃的都收起來,我看你們該吃點苦……”


    陸司語反思了一下,垂眸乖乖從車裏鑽了出來,不再說話。倒是司機位的傅臨江,看了看宋文又看了看陸司語,笑而不語。


    這是一處年頭不久的中檔小區,名叫玉庭華音,位於南城北麵的新城。五年前,這新城還是一片荒地,有開發商買下,隨著後續的建設以及開發,高鐵通車,現在這一塊已經熱鬧了很多,但是依然和市區沒有辦法比,房屋是以投資為主的閑置房,整個小區的入住率不足三分之一。


    玉庭小區主打的是小戶型電梯房,幹淨,整潔,隱私性強。小區安排上更是人車分離,停車庫在小區下方,警方早就給物業以及保安處通報過,一路開到了地下停車場,早有人在等著他們。幾位刑警中,負責外聯的朱曉積極下車,熟絡地和小區的安保負責人聊起了情況。物業美其名曰不要打擾普通住戶對停車場的使用,給他們指了幾個停車位,都在犄角旮旯的地方。


    刑事案件的現場探查,痕檢,法醫,刑警,三者合作密不可分。他們到了以後不多時,鑒定中心的車也停在了車庫,法醫林修然打頭下了車,今天他穿了一件薄款西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從他後麵下來的是一位身材窈窕的美女,猶如出水的芙蓉,一下車就熟練地用手盤起披肩卷發,然後開了後備箱換了一雙平底鞋。


    陸司語站了一旁,像是一個旁觀者一般,仔細觀察著這些人,傅臨江給他介紹道:“林修然,鑒定中心的主任,徐瑤,我們市局的第一美女,痕檢專家。”兩個人都是三十歲左右,經驗豐富,這陣容也算是南城市局的王牌陣容了。


    這邊的幾位刑警中,有個年歲最大的,一看到徐瑤下了車就殷勤地走了過去,幫著她拿了勘測工具,傅臨江又道:“這位是老賈,我們隊裏歲數最大的刑警。”他介紹著,老賈把煙拿在手裏,呲著牙吐出一口煙霧,衝著這邊擺了下手。


    陸司語又一點頭,表示記住了。老賈這人看起來還不到中年男人的歲數,卻是奔著滄桑而去,額前的頭發稀疏,胡子拉著茬兒不知幾日沒刮,這人若不說是個警察,別人定然以為他是個街頭的老混混,仿佛是個臥底打入了人們警察的內部。


    想到此,陸司語的目光又在這商業精英,美女,老流氓的身上掃過,他的心裏琢磨著,這究竟是一支怎樣的隊伍。


    林修然看了看站在這裏的幾個人,走過來問:“宋文呢?”


    傅臨江道:“和物業交涉去了。”


    林修然的目光又落在陸司語身上,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新人?”


    傅臨江拍了拍陸司語的肩膀,給他介紹,“我們部門今天剛來的,陸司語。”


    林修然低頭戴上手套,取出鑒定箱拎在手裏,對陸司語說:“今天是個分屍案,等下我們先去看看情況,你在外麵等會再進。”他這不算是對新人的歧視,實在是很多新人第一次見到比較恐怖的場麵都會有些失態,也容易破壞現場。


    陸司語淡然道:“我大學也修了法醫科。”


    林修然沒想到這還是半個同行,有點意外地抬起頭多看了他一眼,還是補充了一句,給他打了個預防針:“那些學校能夠見到的屍體和現場所見的屍體是完全不同的,你既然讀過法醫科可以自己觀察了解下,有疑點和發現也可以隨時和我討論。”


    這段空當,宋文和物業那邊打過了招呼,轉頭先看了看這邊的環境,停車場打掃的十分幹淨,就是有點昏暗,這裏是一梯兩戶,每一樓都有專門的電梯口,現在是上班時間,停車場出入的車並不多。


    等著人齊了,眾人等著電梯,宋文看了看站在人後的陸司語,那人靠在後麵的角落裏,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既然跑來做見習警員,就要有從底層做起的覺悟,宋文伸手把個本子和筆遞給他:“等下到了現場,不懂的就問我和副隊,本子拿好,看到什麽挨個記下來,回去整理現場勘察筆錄。”


    現場勘察筆錄必須詳盡,接警的由來,勘察的時間地點人物,現場的各種細節,屍體陳列的方位,提取的物證都必須一應俱全,整個下來是不小的工作量。


    傅臨江對陸司語說:“回頭我多給你找幾分樣例,你看著學著總結吧。”


    陸司語倒是毫不意外,也沒推辭叫苦,清秀的臉上波瀾不驚,低頭看了看宋文給他的本子和筆:“沒事,我們課上都學過,以前實習也做過。”


    正說著話,電梯到了,幾個人走進了電梯,老賈站在門口,伸手就按了關門鍵。陸司語進了電梯,四周看了看總覺得缺了個人,然後他發現在人群中沒有看到宋文的蹤影:“唉,宋隊……”


    傅臨江道:“不用等他了。”


    陸司語有點奇怪:“他還有其他的事情嗎?”


    傅臨江小聲給他解釋:“宋隊出現場,從來不坐電梯。”他的聲音雖小,但是這電梯就這麽大,其他幾個人自然也都聽到了。


    陸司語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為什麽?”


    老賈在前麵對著電梯裏的一塊玻璃鏡捋了捋自己沒剩幾根的頭發,覺得這位新來的小同誌單純的可愛:“這個,誰敢問啊。也許是愛鍛煉身體吧,習慣就好了。”


    就這幾秒之中,電梯叮地一聲停了,眾人剛陸續出了電梯,宋文就從樓梯間走了過來。一邊是爬樓而上,一邊是坐著電梯,兩方幾乎同時到達,宋文的體力很好,呼吸均勻,絲毫不像剛剛爬了六樓的樣子。


    今天發現現場的保安的負責人見了屍體以後,怕引起恐慌,又把門給鎖住了。幾個人站在走廊,窄小的地方顯得局促起來。


    朱曉一邊取鑰匙,一邊在一旁簡單介紹著:“保安說,樓下聽著樓上衝了一晚上的馬桶,以為漏水了,結果去洗手間發現從樓上漏下來紅色的血水。房東在外地,聯係不上租客,物業的保安用房東留的備用鑰匙打開了門,發現洗手間內有一具殘屍。”


    “這邊周圍住了幾戶?”宋文問道。


    朱曉剛問完物業,如實回答:“對門連裝修都沒裝修呢,隻有樓下入住了,還是群租簡裝,要不然也不一定能發現。”


    隨著門打開,陸司語動了動鼻子,抬起頭微微皺眉,站在屋外他沒有聞到多少屍臭的味道,反而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人肉香。


    說起來奇怪,這世界上的各種生物千奇百怪,雖然都是肉,成份組成差不多,味道卻千差萬別。單憑著鼻子和舌尖,人們就可以嫻熟地區分豬肉,牛肉,羊肉,雞肉,甚至細分之後,不同品種,不同地域,不同年份,不同喂養方式的動物,做出來的食物味道也是各不相同。


    現在這種味道,沒有聞過的人說不出,陸司語卻知道,這是人肉的味道。


    殺了一個人以後,把屍體用刀刃分開,放在火上,小火慢燉數個小時,等到所有的肉從骨頭上一拆即散,那時候飄散出來的就是這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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