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鍾以後,陸司語鎖好門,下樓來到了停車場,另外兩輛車已經開走了,隻有宋文在等著他。看他坐到副駕的位置,宋文問:“怎麽這麽久?”


    陸司語低聲說:“找了一會……”


    “門鎖好了吧?”


    “嗯。”陸司語低著頭拉好安全帶。


    “你住哪邊?我直接送你回家吧。”宋文看他精神不太好,又覺得自己對這位新人的確有點苛責,送他回家全當彌補。


    陸司語開口報了個地址就開始低頭玩著手機。他的眼睛看著手機,心裏卻在想著別的,全沒察覺手機屏幕已經變成了黑色。


    今天陸司語在死者手機裏發現了一個細節,在瀏覽器的收藏欄裏,有一個app的標記是一個藍色的圈,其他人沒注意,陸司語卻碰巧認識――blued,那是一個男同交往社區平台。手機他也就碰了兩分鍾,記錄了一下手機的型號和號碼就被物證收走了。這個發現不好說,陸司語也就誰也沒有告訴,估計隨著偵查,很快就會發現這一點。


    天色已經暗黑,開出去不久就上了高架,城市的道路上,各種車燈排了長龍,早上是上班高峰堵車,現在是下班高峰堵車,都市人在城市裏,就像是候鳥一般,每天遷徙著。


    陸司語發了一會呆,看向了車外,從這個角度看出窗去,可以看到南城的標誌性建築――南城塔。那也是南城的第一高地,在城市的夜空之中,南城塔上燈火熠熠。


    似乎是從古巴比倫開始,人類就喜歡建塔,總覺得高塔佇立,是最為接近天空,接近神靈的所在。世界上有很多的城市,塔都是那裏的重要地標。有名的塔不計其數,什麽埃菲爾鐵塔,東京塔,迪拜高塔,東方明珠……這些塔各具特色。南城的塔也不例外,在二十多年前,南城人以富商為首,傾盡半個城市的財力才修建了這座塔,它耗費了很多的金錢,人力,卻也提供了很多的就業機會,塔上建有一座觀光台,站在塔上可以俯視整個城市。


    曾經,這座塔是人們的希望所在,是南城的驕傲。人們就連出行,也經常約在塔下見麵。


    在十幾年前,南城經曆了一次變革,企業改製,眾多人失業,那時候,出現了第一個從南城塔上跳下去的人。


    一時之間,這樣的舉動震驚了整座城市。


    人們再次看向這座塔,目光卻變了,那時的大環境下,甚至出現了效仿者,數月裏,這裏甚至發展成了自殺聖地。為了改變狀況,南城政府不得不出資對塔進行了一次修複,杜絕了安全隱患。


    再往後,經曆了鎮痛之後的南城飛速發展,南城塔也不再是孤零零地,在它的旁邊,很多高層建築林立了起來。


    如今,這地方已經是南城人的記憶了。唯有遊人們,還把這裏當作打卡的景點,每天往來絡繹不絕……


    在黑暗之中,不遠處的南城塔上燈光投影下來,照得陸司語漆黑的眼眸亮起了星星點點。


    “在看南城塔?”宋文看向了陸司語。


    “嗯。”陸司語小聲應了一聲。


    宋文道:“等回頭你可以上去看看,我也已經好久沒去過了,聽說上麵新建了一條玻璃棧道。”


    陸司語卻似乎對這個提議興趣不大,停頓了幾秒後,有些冷漠地應了一句:“以後有空吧。”


    車轉了一個彎,南城塔消失在了視野裏,陸司語轉過頭來,宋文從透視鏡裏偷偷瞄了他一眼。路燈的光斜著灑了下來,照在陸司語劉海下露出的一點額頭和高挺的鼻梁上,像是上好的白瓷,這麽看,更是美人一個,此時這美人眨了眨眼睫,臉上沒什麽表情,讓人看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車子又開出去幾公裏,宋文伸出食指敲了敲方向盤:“你之前說……”側頭一看,陸司語在副駕的位置上睡著了。他的頭靠著車窗,身體微微蜷縮起來,那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姿勢,似是因為滿滿一天的勘察耗光了所有的力氣。車前排橙色的燈光照著他的側臉,印出下頜優美又有點尖銳的弧線,給他的鼻梁上鍍了一層金色的暖光,顯得整個人幹淨極了。


    宋文一時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伸手把那盞頂燈關上了。


    開過了一段路以後,時間過了八點,錯過了晚高峰,整個城市像是臨睡一般變得慵懶起來,車最終停在陸司語所說的地址門口,宋文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陸司語就動了動身子,自己醒了。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發現已經到了,整個人有點迷瞪地下了車:“謝謝宋隊。”


    宋文提醒他:“東西別忘了拿。”


    陸司語看了看身後的包和手裏的水杯:“都帶了。”


    “還有勘察記錄!”


    “知道了,明天交。”


    宋文這才放過他,擺了擺手:“明天見。”


    目送宋文離開,陸司語的目光又恢複了晴明,整個人睡意全無,他沒有走入身後的小區,而是從新從攔了一輛出租,報了另一個地址,然後發了幾條微信,等這些忙完,他默出了一串號碼,那是受害人林正華的手機號碼。


    搜索頁一下子就跳出了數個記錄,都是一些交友網站上的,照片上的人很難和今日的碎屍聯係在一起,但陸司語一眼就認出,這就是身份證上的那個人。


    看著資料,陸司語凝了眉,長久的未進食讓胃疼更嚴重了,注意力怎麽也沒法集中。他伸手攥住了口袋裏的藥盒,以往解決問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來上一粒,可是現在,裏麵的藥已經空了。陸司語用牙齒輕輕咬著拇指的指甲,把它啃得斑駁不齊,忽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什麽,那是白天時程小冰不由分說塞給他的一枚糖。


    陸司語撕開了包裝,放入嘴裏,含著糖,絲絲的甜味在口腔裏擴散開來,那些煩躁不安的情緒,似乎也都被壓抑了下去。


    宋文一路順著城楊路,開到了周醫生的診所,診所的位置位於一座高檔的商業辦公樓,到了晚上的這個時間點兒,依然有很多層亮著燈光。


    宋文把警車在樓下的停車場停穩,仍是走著來到了辦公樓的第八層。


    約診台的小護士早就認得他,看到宋文進來就略微歉意道:“宋隊,周醫生還在看病人,你坐在這邊稍等會吧。”


    心理診所的每位客人都是預約好時間的,所以等待的機會並不多,診所的一旁有幾張沙發座,開業到現在幾乎都是全新的。


    宋文和小護士借了紙筆,坐在了一旁,習慣性地在紙上描畫著。


    畫畫對於他來說,是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甚至比玩手機更讓他喜歡,每當拿起畫筆,他的心中就是平靜的。


    宋文心裏想著今天的分屍案,不多時,一張臉孔就在紙上被勾勒而出。那是被害人在冰箱裏被發現的人頭。頭發淩亂著,眼睛緊閉,脖頸下有著鋸齒狀的切口。


    案子沒有頭緒,宋文又隨手進行著練習,他把腦子放空,筆尖在紙上沙沙劃過,眼睛,鼻子,嘴巴……他畫了一道下頜線,線條精準,隨後是喉結的部分,他的筆觸在上麵一頓,落下一點,然後宋文愣住了,凝視了幾秒,把那張紙揉做一團。


    他在下意識之中,畫的是陸司語的臉。


    正在這時候,周醫生的病人出來了,那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微胖,看起來有福相的一張臉,完全不是需要做心理谘詢的樣子,可是她的表情之中卻透著一種喜悅,眼角有著激動的淚痕,像是信徒拜到了菩薩,所有苦難迎刃而解的滿足。


    宋文走進去,周易寧早就等在那裏,他扶了扶眼鏡,在一旁的資料裏翻找了一下,抬起手,把陸司語的報告遞給他。


    宋文坐在周易寧的對麵,那是標準的病人位,位置舒適,適合談話,而且比周易寧的位置低上那麽細微的3cm,就這3cm,卻讓病人和醫生之間產生了微妙的情感。


    宋文接過來那份報告看了看,這種報告他也見過好多份了,分數越高就安全性越高,說明心理素質越好,適合從事刑警工作。陸司語的成績算不上頂尖,可也是中上。宋文有些不解:“成績很好啊,可以讓其他人稍過來,你為什麽非要我單獨跑一趟。”


    周易寧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今天接待了六個病人,消化那些負麵的情緒有些超負荷了:“表麵上看上去的,不一定是真實的。”然後他解釋了一句,“心理學的題目設置都是有一定的方向的,如果你對那些測驗足夠了解,就可以呈現出你所希望別人看到的表象。”


    宋文問:“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小子背了題了?”這一套題目是從題庫抽取,不算是機密,隻要對這套製度有所了解,就能夠找到題目,了解判定的規則。


    周易寧搖搖頭,所答非所問:“你有沒有發現這位新人的反應稍慢,而且缺少情緒變化。”


    宋文點了點頭,在今天一天的交流中,他也發現了陸司語的這些特點,但是他畢竟不是研究心理學的,並不知道這些代表了什麽。


    周易寧解釋道:“在考試結束後和他的談話裏,我感覺到一些細微的表現,開始我以為,那是因為他試圖在預判我的問題,這種行為在一些自作聰明的人之中,經常可見,他們對心理醫生有所準備,認為背了書以後,答出的問題萬無一失。可往往那些人不夠專業,所以回答裏會有漏洞出現,觀察那些漏洞,也是我得到信息的一種方式……”開始的時候,他把陸司語隻是當作了一個研究對象,他是個旁觀者,評定人員,總是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他以為,陸司語隻是其中的一個。


    “在談話後,我得出結論,覺得他有一些情感冷漠,表現出來是情感欠缺反應,遲鈍,即便內心情感豐富,卻鮮少流露出來,他會對外界保持不信任和不滿的態度,難以和人走得親近。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作為我們這些研究心理的人來說,很多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心理問題,一個完全沒有問題的人,就好像是活在真空的環境裏,幾乎是不可能的,隻要不影響日常的工作和生活,這些小毛病無傷大雅,所以我通過了他的評測。”


    話到這裏,周易寧頓了一下,隨後道:“可是等我對這次談話進行複盤的時候,我發現我可能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微微抿了唇,雙手觸碰到一起,這是一個不願意承認和接受的細微動作,他的目光閃爍,欲言又止……


    “周醫生,你可是我們南城的心理專家。”宋文的第一反應是不信,他覺得這應該是周易寧給他開的玩笑,學心理的都有點神神叨叨,喜歡拋出各種的話題,測試人的心理,周醫生以前就這麽搞過他。這一天宋文經過和陸司語的相處,他承認,就算陸司語有點奇怪,但是也僅是奇怪而已。他的身上可能具有某些特質,但絕對沒有那麽嚴重。


    周易寧卻看著宋文,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他閉了一下眼睛,扶了下眼鏡繼續說:“……也就是,有一種可能,我被誘導和暗示,被各種表麵的現象迷惑,沒有發現更多的實質內容,我沒有觸及到他的內心。”


    宋文微微皺眉,能夠誘導和暗示一位資深的心理醫生,他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他忽然想起了剛才自己的畫,畫死人和畫活人的技法並不完全相同,死人是死氣沉沉的,生命的時間早就定格在了死亡的瞬間。而活人,總是帶有情緒,無論是邪惡的也好,憤怒的也好,友善的,卑微的……


    可是剛才他筆下畫出來的那張陸司語的人像,沒有絲毫的情緒。或許,那時候的那種感覺是對的,在他還沒有看透那個人時,他的畫筆就流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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