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芮到達龍悅養老城的時候, 魏鴻和杜若馨已經在那裏了。


    這座養老城在幾個月前建成, 內部的裝修也早就已經完成, 但因為還未進行啟動儀式, 所以還沒有啟用。一大片的建築,仿佛是一座無人看管的荒城。


    白洛芮有著這裏大部分的門禁權限,也認識這裏看守的保安員,她給這邊的同伴們做了兩張門禁卡。之前, 他們就是把張培才囚禁於此。


    就算在這裏大聲喊叫,外麵也沒有人會聽到一點的聲音。這裏也曾經是張培才死亡的第一案發現場, 但是現在,裏麵的血跡和各種的痕跡早就已經被杜若馨和她打掃得幹幹淨淨。


    白洛芮打開了一處房門, 走入房間, 杜若馨坐在沙發上,魏鴻靠在牆邊,看到她走入, 兩個人都抬起頭來。


    三個凶手終於匯聚於此, 他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 那些老人的, 還有張培才的。


    杜若馨還沒有開口說話,白洛芮就走到她旁邊坐下,語氣中帶了怒意:“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那麽膽小!”


    杜若馨還是把心裏想的事情說了出來:“如果真的有一封郵件,如果真的被發了出去……”


    他們現在都不知道張培才會留下些什麽,對於他們每個人牽扯多少。也許裏麵的東西足夠毀了他們所有人。


    “不會有事的。”白洛芮說, “你慌什麽,也許那個保存方式,根本就是張培才編出來騙人的,他也許根本就沒有查出來很多。”


    杜若馨抿了下嘴唇,她不知道白洛芮為什麽對她怒氣衝衝的,他們原本就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現在誰也跑不了。說到了那個“騙”字,她崩潰了。杜若馨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她開始還在用手擦,後來擦都擦不完:“是你在騙我!白洛芮!你這個大騙子,你不是說你會處理好的嗎?”


    到了現在,她萬分後悔,如果當初她沒有去找張培才,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


    事情所有的轉折點,都發生在一個月前那一天。


    之前杜若馨就聽張銘軒說,最近張培才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她起了疑心。可是當她發現那個女人是白洛芮的時候,她是震驚的。於是,那天,她來到旅館找張培才。


    張培才完全沒有發現她的異常,在他進去洗澡時,她偷偷地打開了他的電腦,裏麵有一篇未完成的文章,題目叫做《魔女的繼承人:揭開南城養老亂象》。


    杜若馨跑出了房間,一路開車到了白洛芮的家。那天下了大雨,她隻走了一小段路,就把自己淋得透濕。到達白洛芮別墅門口的時候,杜若馨的頭發早就變成一縷一縷,渾身都在滴著水,說不出的狼狽。


    白洛芮看到她嚇了一跳:“杜若馨?你怎麽來了?”


    “我丈夫……就是那個最近接近你的男人,他知道你現在在做的事,知道我們過去的事……”杜若馨的眼中滿是惶恐,整理了一下思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白洛芮,包括她和張培才的關係,包括張培才為了調查新聞,匿名接近白洛芮的事情。


    沉默了片刻,了解了整個事情的嚴重程度,白洛芮道:“還好,還好,還來得及,還沒有到最壞的結果。”然後她淡然說,“我來處理。”


    她拉住了杜若馨冰涼的手,“我們一起來處理這件事。”


    那時候的杜若馨像是十八年前一樣,選擇站在了朋友這一邊。


    她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白洛芮夥同魏鴻綁架了她的丈夫張培才,他們對他嚴刑拷打,各種折磨,可是張培才就是不鬆口,什麽話也沒有透露。


    後來,張培才死了。


    看到他屍體的時候,杜若馨就覺得自己完蛋了。又是白洛芮承諾她,會把屍體處理幹淨。


    那天,魏鴻把屍體放在一個巨大的黑色袋子裏,開著外賣車,她和白洛芮開車遠遠跟在後麵,來到了那處河床邊。她還是負責望風,白洛芮和魏鴻用推車把屍體丟棄了。那時候她還樂觀地想,這地方這麽偏僻,就算被人發現,可能都會是很久以後。


    可是很快,警方就找上了她。


    杜若馨現在回想了起來,自從二十年前她和白洛芮相識開始,好像就墜入了地獄之中,她帶給她的隻有恐懼與死亡,她一次一次地相信她,可是她一次一次地欺騙她,利用她。如果她早就收手,不再做危險的嚐試,那他們現在,不就不會陷入如此被動的處境了嗎?


    杜若馨越哭越傷心,哭得嚎啕,哭到歇斯底裏,為了她自己,為了張培才,為了她的童年,為了她的友誼,可是時光無法倒流。


    直到白洛芮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別哭了,你再哭,人也活不過來了。”她說著話,擦了擦杜若馨的眼淚,“你的眼睛哭腫了,明天的儀式可怎麽辦?”


    明天,就是龍悅養老城項目剪彩發布的日子,而杜若馨是原定的主持人。杜若馨這時候才想起了這回事,她抬起頭,眼角還帶著淚滴:“我不去,我的心裏亂得很,根本沒有辦法主持了……”


    “你必須得去!我也必須要去!”白洛芮的語氣堅決,“警察是沒有證據的!張培才那邊也隻有一些猜測,他還沒有時間留下實證!他們今天叫你去,也是為了試探你,隻要挺過這一關,就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了。”


    杜若馨呆呆地愣住了,甚至忘了哭,白洛芮的話仿佛有種魔力,能夠蠱惑她的心。那個女人平時是隨和的,可是一旦決定了什麽,身上就有一種冷硬的決然的氣質,仿佛生死都不是什麽大事,這種態度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她說的話。


    “而且,魏哥還在這裏呢,他會保護我們的。”白洛芮說著話,眼眸看向了魏鴻,她的眼睛裏有水,杜若馨也剛哭過。


    “別爭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魏鴻忽然出聲,他低垂著眼睛看向她們,那目光仿佛跨越了時間。眼前的,仿佛不是兩個成熟美麗的女人,而是兩個小女孩。而他們所在的,仿佛不是龍悅養老城,而是當年的蕪山敬老院,他早就已經習慣去做一個哥哥,去疼愛她們,保護她們,魏鴻做了決定:“如果警察找過來,你們就把我供出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


    “魏哥……”杜若馨呆了呆,叫著他。


    白洛芮沉默了片刻說:“你不必這樣的……”


    “沒什麽不必的,反正,警察不會相信你們這樣的弱女子去綁架控製張培才的,而且對他進行酷刑折磨,最後拋屍的人也是我。”魏鴻說著話彈了彈他的衣服上的灰,“我和他們打過照麵了。那些警察,有可能記住了我的臉。你們記住,如果被問到了,就說我是因為個人私怨,對張培才謀財害命,這樣事情就結束了。”


    此時,南城市局之中,宋文一隊人正在忙碌著:“杜若馨的車已經跟蹤到了吧?”自從杜若馨離開,他們就已經在她的車上放了追蹤器,事實上,就算是不通過人為跟蹤,他們也有很多方法可以確定杜若馨的所在。


    “跟蹤到了,他們的聚點應該就在龍悅養老城。”傅臨江說著話感慨了一句,目光看想一旁的宋文,“還故意繞了個圈開過去的,看來警覺意識有點高啊。”


    “臨江,繼續聯係交通局,準備排查棄屍那晚從龍悅養老城開往城外的中型外賣車輛,就查魏鴻所在公司的。”宋文簡單吩咐道,根據他們的推理,龍悅有可能是第一案發現場,隻要找到運送屍體的車,車上一定會留下痕跡,那就是運送屍體的實證,隨後宋文又轉頭問朱曉:“網警那邊準備的如何了?”


    朱曉道:“宋隊放心,保證相關資料能夠拿到,又絕對外泄不出去。”


    “好。”事已至此,主要的案情已經推理清楚,隻剩下抓捕一項,宋文吩咐幾位下屬,“做好一切準備。”


    “是!”


    杜若馨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入睡的,也許她根本也沒有睡幾個小時。她想到自己身下的那張床是張培才曾經和她一起躺過的,就覺得床下麵像是會伸出黑色的手,想要牢牢擁抱她。


    早上不到六點,杜若馨就起床,開始化妝,厚厚的粉底液遮蓋不住濃重的黑眼圈。


    過了一個晚上,白洛芮之前對她的所有安慰就像是藥效到期,完全無法讓她放下緊張。杜若馨有種預感,自己正向著深淵滑落下去,而且……沒人能夠拉住她。


    杜若馨剛剛上好了粉底,房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她的身體一抖,遲疑了一會才去開了門,她已經知道門外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果然,門外站著幾名警察,有杜若馨見過的,也有沒有見過的,宋文站到了她的對麵:“杜小姐,還請你和我們去警局一趟,現在我們正式以殺害你丈夫張培才的嫌疑拘捕你。”


    杜若馨好像早已經猜到了這種結局,她平靜而木然,被押送上車坐好,她準備了一些話在心裏反複地默念著,希望這些警察問些什麽。可是到最後他們什麽也沒有問。


    路程過半,杜若馨忍不住開口問:“你們找到他留下的郵件了嗎?”


    坐在杜若馨旁邊的傅臨江抬頭望了宋文一眼,直到宋文衝著他點了點頭,他才開口道:“我們是找到了一封郵件,不過那不是對外發布的,而是留給你的。”


    杜若馨猶豫了一瞬,又開口問:“那……我可以看看他留給我什麽嗎?”


    事已至此,她反倒好奇了起來,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證據,指認了她,還是張培才說了什麽話。或者是指認了白洛芮。總之……警察們是該找到了其他的相關證據,否則他們不會直接把她抓走。


    宋文衝著傅臨江點了一下頭,傅臨江取出筆記本打開了那段視頻。


    視頻裏的張培才,穿著他日常穿的一件襯衣,神色淡然,視頻的背景是他居住過的華庭旅館,他的語氣,一如他平時錄製那些揭秘視頻的時候:“當你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我把這封郵件,設置了自動發布,發送到我妻子的郵箱。如果這一步驟沒有完成,那麽希望收到這份信息的人,能夠把我的遺言放給我的妻子杜若馨看。”


    聽了這句話,杜若馨有點驚訝,他沒有想到,張培才最後的那些話是留給她的。


    畫麵中的張培才坐直了身體:“……我這個人一生最喜歡的就是秘密,那是我人生的意義。在我們結婚這麽多年裏,若馨你總是抱怨我不夠愛你,那種感覺或許是對的吧,我對你的愛,無法超越我對我的工作的喜愛。所以你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是排在第二位的。”


    “與此同時,我也能夠感覺到,你對我也有所保留。你的心裏有著秘密,是連我這個丈夫都無法觸及的。所以在你的心中,我也不是排在第一位的。”


    “這也許,也是一種公平吧。”


    “我們沒有要孩子,互相都保留著自己的任性,沒有陷入柴米油鹽醬醋茶,別人看起來,我們自由,有錢,但是我們不快樂。到了你和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我不太意外,我們結婚那麽多年,有過愛,有過快樂,也有過互相支持,照顧。到了七年之癢,我們每天吵架,生活無法繼續。那個時候,我在思考,是什麽造成了我們婚姻之中的這種隔閡?我們之間的裂縫為什麽越來越大?”


    “這時候,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我想要探查你的秘密,用我最擅長的方式,走進你,走進你的內心。”視頻中的張培才盯著攝像頭,他的表情是笑著的,卻讓杜若馨不寒而栗。


    “於是,我開始回憶我們每次相處的細節,回憶你說過的話,吃你愛吃的東西,我去追尋你的成長經曆,去找過去教過你的老師,去拜訪住在你家附近的鄰居,甚至在你下班的時候跟蹤你。”


    杜若馨看到這裏,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低聲抽泣著,除了悲傷,她的心裏還有著恐懼以及心底犯上來的冷意。他們曾經結婚那麽久,曾經同床共枕,可是到了今天,她看到了這則視頻,才知道自己原來根本不了解那個人,這樣的行為,讓她有些不適,甚至是有些害怕,有點惡心。


    “……也許這些有點變態吧,可是我從來就不是個有道德感的人。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探知那些別人無法知道的事情。於是我開始花費心力,去調查我妻子的秘密,對於從小不是在南城長大的我,那種感覺像是打開了一本無比精彩的書。”說到這裏,張培才的笑容漸漸收攏,“讓我查到蕪山敬老院的人,是你。”


    杜若馨捂住了嘴,有些無助地顫抖著,原來……張培才查到蕪山敬老院是因為她。


    “我最初隻是知道,你在這裏住過,然後我開始查找各種的資料……我知道了這裏是被死亡籠罩的地方。”


    “我開始對這個地方,這則新聞瘋狂地著迷,那時候我有一種預感,這就是我窮極一生想要追求的那個傳奇的故事,最為爆炸的新聞。隻要完成了它,我就可以滿足我的全部好奇心,哪怕馬上封筆,哪怕馬上死去都無所謂。”


    “這像是一道誘人的謎題,麵對它,我越挖越深,我翻閱了過去的報紙,親自去了那廢棄的遺址,一步一步走進魔女夏未知的世界。然後我意識到,那些記錄都太平麵了,我希望能夠知道更多立體的人物,更多背後的故事。我開始用各種的方法,我找到了那裏相關的人,一一問詢他們,老人早就已經死去了,倒是有一些當年的孩子,長大成人。然後……我得到了一些提示和幫助,越來越接近真相。”


    “我明白了很多事,明白了你為什麽會成為一個這樣的女人……”


    “我接近了你的兒時夥伴,我也發現了白洛芮在做的事……可是她自己居然還在自詡正義。”


    說到了這裏,張培才忽然停頓了,他沉默了幾秒,才繼續說。“然後……我發現了一些別的事情……真正可怕的不是蕪山敬老院,不是夏未知,而是隱藏在那之後的魔鬼。”


    說到了這裏,杜若馨的臉上顯出了迷茫,究竟是什麽事,什麽樣的人?會比魔女夏未知還讓人覺得可怕?可是張培才沒有細說這個問題。


    “……當我確定,我被那些人盯上了以後,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希望可以選擇一個自己的處決方式。我沒有把查到的事情披露出來,而是答應了你的會麵。我隔著洗手間的玻璃,看著你偷偷看了我的電腦,倉惶逃出,我知道,你在其中的牽扯,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深。”


    張培才的話還在繼續:“……我不會留下對你不利的證據,無論你的過去怎樣,你都曾是我摯愛的妻子,至於白洛芮的事情,我曾經在她的辦公室裏安置了一些小小的設備,如果有人能夠有幸找到的話,應該可以把她繩之於法。”


    視頻中的人進行著最後的總結:“所以這件事的初衷,就是我想找出我們婚姻之中存在的問題,想要接近你的秘密。對於你的過去,我很遺憾,也許,人與人之間,應該保留最後的距離,每個人,就算是再普通的人,或許心裏都有陰暗的,別人不能知道,或者是害怕被別人知道的秘密……”


    話說到了這裏,張培才忽然笑了起來:“但是我並不後悔我所做的,那怕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帶著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死去,這是一種讓我著迷的感覺,我很開心,到我死時,你依然是我的妻子。你這樣沒心沒肺冷漠寡情的女人,就該配我這樣的瘋子。我希望,最後不是你,殺了我。”


    “最後,愛你。”


    視頻播完,定格不動。


    車開過一片顛簸區,忽然抖動。坐在前排的陸司語回頭看向了坐在後座的女人,他的眼神漠然而冰冷,不帶有任何感情。他在做著猜測,那個在張培才的遺言中,讓他欲言又止的,是否就是夏未知背後的那個男人。而他與這座敬老院,與夏未知又有著怎樣的聯係。


    杜若馨愣了幾秒,埋下頭開始痛哭,她的肩膀抽動,比之前的幾次詢問都要真情實感多了。她忽然崩潰,流淚,不甘,不知道是為了自己的愛情還是為了自己的人生。她意識到,自己保守的秘密早就被撕開……第一個走進去的人是張培才,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


    那些曾經傷痕累累,想起來就讓她痛苦的過去,早已經不是秘密。


    她的世界已然崩塌。


    忽然之間,那些脫罪的說辭都對她沒了意義。


    她說不清楚自己對張培才是什麽感覺,是愛的,還是恨的,是討厭的,還是懷念的。隻是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杜若馨哭了十幾分鍾,直到車停在了市局的門口,她這才如夢初醒,顫抖著說:“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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