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山敬老院的重症樓裏,鄭淮安淡笑著看向眼前的少年,他有著過人之處,卻稚氣未脫,他一直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接受著良好的教育,有著和他不同的童年,如果沒有那個論壇,如果沒有那場變故,他和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顧知白一直反複強調自己寫出那些計劃,並不是為了實現,他的初衷可能的確如此,十幾歲的少年,都會有個叛逆期,他的叛逆便是發泄在了論壇上,隻要披著一件無人知曉的馬甲,他就可以暢所欲言。他的成長環境,接觸的人,他的家庭,學校,早已經決定了他的行事準則,給他規劃好了一條正途。


    但是鄭淮安堅信,人不可能是完全心無雜念的,大部分的好人,隻是沒有因環境被逼迫到一定的地步,一旦置身於地獄的入口,隻要稍微加力推上一把,他就有可能萬劫不複。


    要想如此,首先需要打破的就是顧知白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在小孩子的眼裏,世界大概隻有黑白兩種顏色,但是實際上,更大的部分是灰色的。


    鄭淮安開口道:“你自己去找這個女孩,你問問她,她對她姥姥的看法,如果她的心中有殺念,就是我勝,如果她平靜如常,希望自己的姥姥健康長壽,就是你勝。”


    顧知白開口問:“賭注是什麽?”


    鄭淮安道:“如果我勝利了,你就乖乖想法子,把她安排到夏未知的身邊去,而且,不能讓夏未知知道是我們動的手腳,要讓她以為,是孩子自己想去的,這也就是你的投名狀。”


    顧知白想到了之前自己做出的那個選擇。


    把一個小孩子送到夏未知的手裏,跟她學習殺人的技巧,這是足以改變白洛芮一生的事。


    顧知白思考了片刻,明白了鄭淮安的目的,夏未知剛剛失去了孩子,她還有一分母性,麵對小孩子時,她是最坦誠,最沒有保留的。


    鄭淮安想要把白洛芮培養成夏未知的接班人。但是如果讓夏未知知道,那些孩子是鄭淮安授意的,她就會產生戒心。一定要讓小孩子自己去求她,她才會心甘情願。


    要做這樣的事情,大人出馬無疑是不合適的,鄭淮安是在利用他孩子的身份。


    可是那麽小的女孩子,大概隻有初一的樣子,怎麽會對自己的親人存有殺念?


    顧知白不認為白洛芮會有那種想法,他認為自己贏定了,開口道:“如果我贏了呢?”


    鄭淮安輕笑了:“如果你贏了,我答應你的任何要求,甚至我可以放你出去,你隨便去哪裏,去找你的弟弟都可以。”


    顧知白輕哼了一聲,他不覺得鄭淮安會兌現他此時的承諾,不過他對那個答案充滿了好奇。


    跳皮筋的孩子們一會就散了,樹下隻留下了白洛芮一個人。她穿著白色的裙子,梳著馬尾辮,看起來像是一位純潔的天使。然後她擦了擦手,從包裏取出一些零食,獨自享用著。


    顧知白打開了房門,走向樹蔭下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


    白洛芮拿著零食吃著,那眯起眼睛的樣子像極了陸司語。她看到顧知白走過來,舉起棒冰遞給他,“顧知白,你要吃嗎?”


    顧知白搖了搖頭,白洛芮就自己拿著棒冰,從中段旋轉著,直至擰開,然後她放在嘴巴裏,小口地吮吸著,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顧知白早就和她見過好幾次了,他沒有廢什麽力氣,就把話題開了起來。


    兩個人聊著天,從學校的功課一直說到了她姥姥的病上。


    提起了這一點,白洛芮忽然頓住了,她低垂下頭,眼睛裏有亮點在閃爍:“我從小到大和姥姥的關係最好了,姥姥生病,我的心裏特別難受,我有時候甚至希望,生病的人是我,或者是,我能夠幫她分擔一些。我還小,肯定能夠撐過去,那樣姥姥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顧知白聽著她的傾訴,柔聲安慰著,他很理解白洛芮的想法,看著年邁的人老去,久病纏身,這對於家屬來說,就像是一把銼刀,無時無刻在鋸著胸口。


    眼前的人,無疑是個孝順的女孩,她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照顧姥姥身上,那是一般同齡的孩子做不到的。


    白洛芮低下頭,蜷起了身體,用雙手抱住膝蓋,盛夏的陽光穿透了樹葉的間隙照射到她的裙子上,女孩有些吞吞吐吐:“顧知白,我的心裏,其實有個秘密。”


    顧知白嗯了一聲,隨意道:“你說。”


    “你說,如果姥姥死了,她是不是能夠得到解脫?”


    顧知白感覺自己的心稍稍一顫,皺眉看向白洛芮,“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姥姥不止一次和我說她不想活了。姥爺因此罵過她幾次,說不許這麽說,但是後來……姥姥的身體越來越差,想要死的意識也越來越強烈。她有一次,甚至讓我把放在床頭的水果刀遞給她,她那時候看著刀子,猶豫了好久。”白洛芮的眼圈紅了,歎了口氣,“我想……如果有種無聲無息的法子,能夠幫她結束她的生命就好了……”


    這個念頭萌生而出已經很久了,她說出來,感覺像是吐出了壓在胸口的一口氣,連呼吸都順暢了。


    顧知白難以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也無法描述自己心中的震撼,最初聽到時,這句話衝擊了他的是非觀,該說是童言無忌好,還是惡魔不分年齡?


    他的心跳如同擂鼓,他更沒有想到鄭淮安說的是對的。


    顧知白開口繼續試探著問:“如果……真的有這種方法呢?”


    白洛芮揚起了小臉:“那……我願意去試一試。”


    “你知道……自己是在說什麽,做什麽吧?”顧知白重複問了一遍。


    “我覺得我是在做對她好的事情,我是在幫助她完成願望。”白洛芮側過頭,眼圈紅了,“你覺得我錯了嗎?”


    顧知白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不作為當事人,不在白洛芮的位置上,沒有看到過她姥姥的苦痛,也沒有體會過壓在她身上的重擔,他覺得自己是沒有發言權的。


    然後顧知白有點反應了過來,他可能是落入了鄭淮安的圈套了,鄭淮安可能早就在什麽地方,或者是通過什麽途徑,了解到了女孩心中早就有著殺意。


    從他答應打賭的那一刻起,他就輸了。


    白洛芮看顧知白遲疑又說:“顧知白,我知道這不是什麽好的想法,也肯定有人很多人不理解我,但是我真的是這麽想的。我是把你當朋友才告訴你這些的,你不會……把這些告訴大人吧?”


    “不會。”顧知白搖搖頭。


    他自己本身就已經身陷困境,碰到了這樣的事情,他要怎麽做?跑到外麵說,這個不滿十三歲的女孩想要殺死自己的姥姥?那樣他會被人看作是個瘋子吧?


    還是如她所願?


    他從指尖開始發涼,開始猶豫不決。


    顧知白認為人是沒有權利決定他人生死的,就算是最親近的人也一樣……可是他看過一些心理書籍,他知道,白洛芮的殺念已經形成了,那並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而是距離實踐隻相隔一步的殺機。


    這種念頭,在她的姥姥死前,將會不斷被想起,不斷地固化,就像是一個雪球,越滾越大。


    他就算是一時勸阻下來,也不能保證能夠長久。


    他如果推波助瀾,讓她往夏未知的麵前走上一步,她甚至會對他感恩戴德,視他為知己。


    不管怎樣,他賭輸了,輸給了鄭淮安。


    白洛芮還在喋喋不休說著,凶器從枕頭,刀子說到塑料袋說到各種藥劑。


    善與惡,黑與白這些在顧知白的腦海之中交織,不久前的重傷還是讓他十分虛弱,他感覺自己可能有點中暑,身體搖搖欲墜。然後他低下頭,沉聲道:“你讓我想一想,要怎麽才能夠幫助你。”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隻落入了網中的鳥,放棄了掙紮。


    他張開口又說出一句話,那聲音就像不是他自己的:“如果你的姥姥死了,你就自由了。”


    白洛芮興奮極了,連聲感謝他,還說要把這件事作為他們兩個之間的秘密。


    太陽落下,夕陽盡染,紅霞之下的敬老院有一種滄桑之感。


    終於到了晚飯的時候,顧知白離開了白洛芮,獨自一人回到了重症樓。


    鄭淮安似是早就知道了答案,並沒有問顧知白此行的結果。


    晚飯的時候,他拿出了打包的涼菜,裏麵有涼拌海蜇皮,醬牛肉,油炸花生米以及一袋子的炒花蛤,鄭淮安還專門拿來了幾瓶啤酒。


    “要嚐嚐嗎?”鄭淮安問。


    顧知白的第一反應是搖了搖頭。


    鄭淮安問:“你怕什麽?”


    顧知白反應了過來,以往束縛著他的那些東西,那些道德觀,那些規矩,規則,家長,老師,此時都已經不存在了。


    他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那是一種有點難以形容的味道,有點涼,嗆得他咳了一聲。


    鄭淮安衝著他舉了一下酒瓶說:“來,敬死去的季識風。”


    顧知白低頭反應了一下,那是他以前的名字,不過隻隔了一個多月,他就覺得有點陌生。


    他記得,人有三重死亡。第一重是生命的逝去,第二重是社會關係的死亡,第三重是所有人的遺忘。


    現在,所有的同學,老師,朋友,甚至是弟弟,奶奶,應該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吧?


    這是顧知白第一次喝到酒這種東西,他從最初的排斥,覺得這東西難喝無比,到後來的接受,再到喝到一片朦朧。


    顧知白忽然想到了一個電影的情節,那個電影好像是講述一個殺手和女孩的。


    具體的情節他已經記不太清了,隻記得那個小女孩問殺手,人生的童年這麽艱難,還是說隻有小時候是這樣?


    殺手回答他,總是如此。


    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經,顧知白發現,喝醉了好像真的可以忘記很多事情。


    他像是提前經曆了一次特殊的成人禮。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顆聰明的大腦,他可以預估時間,空間,各種的情形,突發的事件,他可以冷靜思考,把那些複雜環境當作公式進行計算。他可以勾勒出各種的社會關係,搭建理想模型。


    但是他發現,他唯獨看不懂人,人生並不是一張做到完備就能夠得到滿分的答卷,那些人成為了他生命裏最大的變數。


    鄭淮安一直在他的耳邊說著各種話,直至他陷入沉睡。


    “弗洛伊德說,人類社會之所以有犯罪,根源在於人類的本性。也就是,根本的原因是欲求不滿。對自由的**,對操控死亡的**,對愛的**。”


    “其實,沒有人能夠左右別人的人生,你不用有所負罪,如果沒有你,她也早晚會走到這一步,甚至可能會更加糟糕,我早就在她的眼裏讀到了她的**。”


    “人,就是這樣,你如果對她進行勸阻,她會把你視作仇敵,你推她墜入地獄,她卻會對你心懷感激。”


    “顧知白,我喜歡看著你沾染塵埃,一步一步陷入泥濘的樣子。你會逐漸接近這些黑暗,然後終有一天,與之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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