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蕭琬珺愣了一瞬,然後笑了笑,回答道:“陛下,我所說的都是實話。”


    這是顧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目睹這位前朝公主微笑時的樣子。


    他注意到,她的嘴角邊有兩個淺淺的、不易察覺的梨渦,若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


    實話就實話吧。


    顧旭沒在此事上與她爭辯。


    他收斂笑容,認真地說道:“雖然如此,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也絕對不能鬆懈。


    “在大荒世界的規則之下,鬼怪被殺死後,也會在輪回中不斷循環重生。


    “所以,隻有在它們弱小的時候,盡早地將它們鏟除,才能避免它們成長起來,變得難以應對。”


    “陛下說的是。”蕭琬珺頷首道。


    顧旭最近也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大荒世界裏的人和鬼,其實都曾是紫微大帝治下的修士和民眾,他們在太上昊天的詛咒下,不斷地在人和鬼之間互相轉化。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徹底終止這個令人絕望的輪回呢?


    是不是非得等到他修到第九境,掌控了這個世界,才能徹徹底底地改寫這一規則呢?


    “也不知這次長夜,會持續多長時間。”他輕歎一聲,感慨道。


    就在這時,他看到蕭琬珺紅唇微啟,似乎猶豫著想要說些什麽。


    於是他問道:“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要匯報給朕?”


    蕭琬珺低下頭,輕聲說:“我母親走了。”


    見顧旭沒有立即回應,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說道:“前些日子,她在洛水跳河自盡了。”


    蕭琬珺早就明白,自她的母親——前朝皇後陳安之被逐出皇宮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陳安之從出生起,便被注定是為了入宮而活。


    陳家對她悉心培養,是期望她在朝中能為陳家謀取利益。


    如今,隨著襄陽陳氏已成為曆史,大齊王朝也被大夏所取代。


    失去了皇後身份的陳安之,似乎在這個新時代中茫然無措,不知該如何生存下去。


    蕭琬珺並未因此怨恨顧旭。


    因為她知道,陛下對她已經足夠寬容。


    盡管她曾乘坐浮空飛舟,帶領兩位聖人強者前去追殺他,但他在執掌大權之後,依然看重她的才華與抱負,不計前嫌,賦與她重任。


    與此同時,對於陳家人,他卻采取了雷霆萬鈞的手段。


    尤其是那些參與過永寧縣堤壩生人樁案件的人,以及更多殘害百姓、敲骨吸髓之徒,都被他毫不留情地送上了絞刑架。


    從他入主洛京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已經放下了自己的私怨,肩負起了整個天下的重任。


    而陳安之,她在幕後默默縱容甚至協助陳家做了很多像永寧縣堤壩案件那樣的齷齪事,顧旭無疑是不可能輕易放過她的。


    沒有將她直接處死,而是讓她在塵世間慢慢消亡,這已經算是給了她足夠的顏麵。


    “朕前年秋天,在陸氏凶宅破案之時,曾見到了你母親年輕時的模樣,”顧旭沉默了片刻,目光飄向窗戶的方向,仿佛穿越了時間的長河,飛回了往昔,“那時,在南門影壁的幻境之中,驚鴻筆讓她抽到了牡丹的簽條,並為她題寫了‘一朝盛放動宮闈’的判詞。


    “她的確在宮闈中盛放了。


    “然而,這一株從無數百姓血肉中汲取養料而生長出的牡丹,注定隻能盛放一時,盛放不了一世。”


    陛下是在敲打我麽?


    蕭琬珺看著他凝重的神色,心頭默默猜測。


    “陛下說的是。”她恭敬道。


    對於母親的逝世,她的心情其實極為複雜。


    一方麵,由於母親始終將她視為為家族謀取利益的工具,兩人之間並沒有深厚的母女親情。


    因此在得知母親離世的消息的那一瞬間,她竟隱隱感到一種解脫,因為這意味著今後再也不會有人催促她去與某個富家公子或達官顯貴聯姻了。


    然而另一方麵,作為一個二十六歲的未婚女子,一個注定會一步步走向衰老的凡人,在麵對又一個親人離世的時候,她終究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絲孤獨和哀傷。


    尤其是近日,她的弟弟蕭尚貞完成了納采之禮後,這種孤獨感愈發強烈。


    “陛下,還有一件事情,蕭尚貞訂婚了。”她思忖片刻,又說道。


    蕭尚貞畢竟是前朝皇帝的血脈。


    即便他已被貶為平民,即便顧旭對天下之事了如指掌,她仍覺得自己有責任向他稟報此事,以此來表明自己對新朝的忠誠。


    “他訂婚了?”顧旭的視線重新落在她的身上,眉毛微微上揚,“那真是恭喜了。不知對象是誰家的女子?”


    “是一個木匠的女兒,”蕭琬珺回答道,“他們最近在同一個私塾念書,閑暇時常常一起去勾欄鬥蛐蛐、玩陀螺、聽唱戲。不知怎地,玩著玩著,兩人就偷偷地山盟海誓、交換信物了。


    “過去,我為了爭奪‘泰阿劍’,給蕭尚貞設下了太多嚴苛的要求。


    “現在,他沒了修為,也沒了地位,隻剩下這點簡單的快樂。我實在不願意將其剝奪,把他們拆散。”


    在顧旭麵前,蕭琬珺說話直截了當、極為坦誠。


    因為她深知,這位陛下喜愛臣子們直來直去地陳述觀點,甚至不介意他們偶爾說錯話、犯忌諱,但卻非常厭惡他們拐彎抹角、遮遮掩掩。


    “這很好啊,”顧旭微微一笑,評價道,“人生一大幸事,便是遇到有緣之人,並結為眷屬。他們打算什麽時候正式成婚呢?”


    “他們現在年紀都還小,應該要過些年吧!”蕭琬珺回答道。


    “等他們成婚的時候,記得告知朕,朕會為他們送上一份賀禮。”


    “琬珺替舍弟謝過陛下隆恩!”


    蕭琬珺站起身來,向顧旭拱手行禮。


    顧旭的真元化作一陣輕風,托住了她的腰杆,示意她不必多禮。


    “朕當年曾與令弟同處神機營預備役,也算是有些緣分。他要結婚,朕自然得有所表示,”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伸手指了指桌上一摞厚厚的奏折,“稍後,朕要與洛司首商討驅魔司的事務,這些奏折,就勞煩你幫朕審閱一下吧!”


    蕭琬珺望著那堆得數尺高的奏折,心中不禁感到一陣壓力。


    但她依然鄭重地點了點頭,道:“琬珺定當不負陛下所托。”


    禦案背後的年輕人,鳳表龍姿,氣宇不凡,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裏,仿佛裝載了整個天下。


    曾幾何時,她理想中的蕭尚貞,便是這般模樣。


    執掌泰阿,經天緯地,銳意求治。


    以一己之力掃除王朝弊病,讓大荒蓬勃發展,煥發出勃勃生機。


    隻可惜,她終究對弟弟寄托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期待。


    那小子或許隻適合在市井之間,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與一個同樣平凡的女孩一起玩鬧嬉戲,然後一起平平淡淡地老去。


    至於大荒的權柄,那亦是一份沉重的責任,隻能交給有能力扛起它的人。


    ……


    當蕭琬珺抱起那摞奏折,轉身往屋外走去時,她心中再次湧起一陣強烈的孤獨感。


    母親已經逝世,弟弟也已訂婚。


    其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們,與她基本形同陌路。


    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真真正正地孤身一人了,隻能與陛下的奏折為伴。


    現在,她可以為了理想,為了事業,埋頭苦幹。


    但若是等她老了呢?


    作為聖人強者、永葆青春的陛下,會不會嫌棄她那時的白發蒼蒼、行動不便、思緒遲鈍,進而拿走她手裏的權力?


    她會不會也像母親一樣,最終在無人問津中孤零零地離開人世?


    作為一個二十六歲的大齡剩女,蕭琬珺望著屋外一片漆黑的天幕,感受著撲麵而來的涼風,不禁感到惶恐與擔憂。


    她抬起腳,準備跨過門檻。


    “等等!”


    就在這時,禦案背後的年輕人忽然開口喊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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