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徐曼的這番話,時小寒不禁有些恍惚。


    “我一個練刀的,也能來劍閣?”


    徐曼看著她那雙幹淨透亮的大眼睛,心裏不禁感歎,這丫頭不愧是胡雲選中的傳人,跟胡雲年輕時一樣,傻乎乎的。


    不過她很快轉變一想——


    或許,也隻有這樣的人,能夠把胡雲的“道”接著走下去。


    “你隻是借劍閣的地修煉,又不是劍閣名下真正的弟子,”她說道,“誰會管你練刀還是練劍?”


    她一邊說著,一邊召出佩劍,朝著時小寒手上的鐐銬斬去。


    隻聽見一聲清響,銀光四射,這副刻滿繁複符文的金屬鐐銬,瞬間裂成無數碎片。


    這一劍實在太快。


    時小寒還沒來得及抱緊顧旭的脖子,便直接從他的身上跌落下來,所幸有“風行符”托著,沒讓她摔疼屁股。


    然後在顧旭的攙扶下,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用癱軟無力的雙腿,勉強地支撐著身體,同時伸手接過徐曼遞來的舊冊子。


    “多謝徐閣主——”


    “——叫師叔。”徐曼糾正道。


    “嗯……師叔。”


    時小寒用弱弱的嗓音答著,心裏則開始胡思亂想。


    穿勁裝持長劍的徐曼,可以說是時小寒理想中的自己的模樣。她不禁幻想,倘若今後真隨她去劍閣修行,會不會也變得跟她一樣英姿颯爽、實力強大?


    而旁邊的顧旭則想的更多一些。


    他覺得,胡雲跟前任劍閣閣主之間的矛盾,應該沒有徐曼描述得那麽簡單,其中肯定還有隱情。


    不過,作為大齊五聖人之一的徐曼願意為時小寒答疑解惑,甚至帶她去劍閣修行,這對於時小寒來說絕對是大機緣。


    隻是這丫頭總傻傻的,整個人就像張白紙似的——顧旭很擔心她離開自己後,又被人忽悠瘸了。


    隨後,徐曼來到胡雲身邊,將他的屍體收進儲物法寶裏。


    胡雲年輕時極愛劍閣那片桃花林,總在那修行,在那習武,在那欣賞朝霞晚霞,在那跟她分享一個又一個拙劣的笑話。


    雖然胡雲並沒有親口交待要把他葬在何地,但徐曼相信,長眠在那片桃林裏,他應該可以做個美夢。


    “今天,在來京城的路上,我被幾個戲裝打扮、戴著麵具的修士纏住了,沒能及時趕到這裏,見證本屆‘洛水大會’,也沒能阻止這場災難的發生,”做完這一切後,徐曼抬起頭來,望著洛京城牆上的巨大缺口,心裏默默想道,“但作為劍閣的修行者,我也理應盡我所能,將我們‘懲強扶弱、濟世安民’的道付諸行動。


    “順便替胡師兄……贖清他的罪。願閻王寬恕他,讓他順利輪回轉世,而不必在地獄中遭受烈火炙烤。”


    同時她也暗暗發誓,要盡快找到邙山鬼王,把它一劍劈死,替師兄報仇。


    就在此刻,一隻長著翅膀、大小如牛的凶獸忽然從地麵上騰躍而起,飛到半空中。


    它模樣像老虎,長著一身刺蝟般的毛,不斷發出野犬般的叫聲。


    在它的嘴角和利齒上,均沾著的猩紅血跡,顯然證明它剛剛捕食過人類。


    “窮奇。”


    顧旭立即認出這隻怪物。


    而徐曼的動作,甚至比他的思緒更快。


    頃刻之間,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然後出現在窮奇的麵前。


    顧旭看不清楚她出劍的動作。


    隻看見耀眼的銀芒劃破長空,窮奇的身上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縱橫交錯的裂紋,仿佛一件被摔碎的瓷器,霎時裂成無數碎片。


    接著化為漫天黑灰,如一場黑色的大雪,紛紛揚揚灑落在地。


    徐曼禦劍淩空,身上纖塵不染。


    待確認窮奇已經徹徹底底灰飛煙滅,她再度化作一顆銀色的流星,飛向更遠的地方。


    在那邊,有如山如嶽的巴蛇,有人麵牛身馬腿的猰貐,有豬頭狗身的赤眼豬妖,有長有長牙、手持矛與盾的巨人鑿齒,有虎齒人爪、聲如嬰兒的麅鴞……以及眾多在鬼怪追逐下四處逃竄的百姓。


    …………


    “走吧。”


    待到徐曼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顧旭開口說道。


    “接下來你要去哪裏?”趙嫣問。


    她收起了長槍“一丈威”,收起了火凰雙翼,也收起了神女般的耀眼光輝。


    此刻她紅裙襤褸,玉膚染血,綢緞般的黑發隨風飛舞。一縷陽光穿透烏雲,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給她增添了幾分淒然而妖異的美感,像是謫落人間的瑤池仙子,又像是觸犯天條戴枷受刑的山林妖精。


    “先把小寒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顧旭回答,“然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救一些人。”


    說話時,他的腦海中不自禁地浮現出陳濟生的身影——他在想,如果陳知事此刻也在京城,應該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那你呢,趙小姐?”停頓片刻後,他又向趙嫣反問道。


    “當然是跑路嘍,”趙嫣的嘴角微微上翹,“我現在可是逆賊之女,大燕國的繼承人。若是繼續留在京城裏,說不定很快就會被人抓去領懸賞。”


    對於趙嫣這突如其來的玩笑話,顧旭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便“嗯”了一聲,道了句“祝你好運”。


    趙嫣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顧道友,以前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尷尬時的樣子有點可愛?”


    顧旭移開目光,沒有答話。


    這時他感覺到,時小寒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一些,掐得他肌肉有些酸痛。


    “今日分別後,你是齊臣,我是反賊,下次見麵時,很可能是在戰場上了,”隻見趙嫣嘴角噙笑,繼續說道,“你在‘天龍秘境’裏對我做的事情,我可都記得清清楚楚。日後若有機會,我可要找回場子呢。”


    顧旭依舊沉默著。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趙嫣中了“縛身符”後那峰巒疊嶂、秀色可餐的畫麵,心頭感歎,這個女人真是記仇。


    不過同時,他也注意到,經過了一場激烈的戰鬥,趙嫣已從消沉中走出來,漸漸恢複成往日那副牙尖嘴利的模樣。


    “當然,看在你對我有恩的份上,”趙嫣接著道,“如果你以後在大齊朝堂混不下去了,可以來幽州投奔我。北境的土地雖然比中原貧瘠了一些,但是多養你一個人還是沒問題的。


    “正好我家府邸還缺個看門的。”


    顧旭並不想在言語上被她壓一頭。


    於是他也用開玩笑的口吻道:“讓一個‘洛水大會’魁首來替你看門,那可是皇帝都沒有的待遇呢。”


    趙嫣伸手理了理鬢角的亂發:“也許再過一些年,你就得叫我女皇陛下了。”


    說到這裏,兩人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隨後,趙嫣化身火凰,向南而去。


    顧旭則攙扶著身體虛弱的時小寒,把她落在地上的“昆吾刀”收進“閑雲居”裏,然後向北而行。


    途中,時小寒突然雙腿一軟,跌倒在地。


    顧旭微微皺眉,幹脆一手摟住她的後背,一手抄起她的腿彎,把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反正在貼了“風行符”後,這丫頭的身體輕得跟一張紙似的,抱起來一點兒都不費力。


    這個親密的姿勢讓時小寒感到有些害羞,瑩白的耳垂微微泛紅。


    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用胳膊環住他的脖頸,以防止自己摔下去。


    “顧旭。”她輕輕地喊了聲他的名字。


    “嗯?”


    “你跟那個穿紅裙子的趙小姐,到底是什麽關係?”


    顧旭低頭看著她那雙亮晶晶的杏眼,心裏感歎,這個滿腦子隻想著提刀砍鬼的傻丫頭,居然也學會吃醋了。


    “初次見麵時是對手,然後變成了合作夥伴,”他回答道,“以後的話……應該就是敵人了。”


    時小寒眨了眨眼睛,沒再說話。


    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個人從旁邊的街道躥出,朝著兩人直奔而來。


    這人個頭不高,臉色蒼白,穿著一件沾滿油汙的灰色布衫,手中拿著一把染血的殺豬刀,雙眼黝黑而空洞。


    顧旭微微眯起眼睛,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這個人他曾見過。


    正是他跟上官槿一起做調查任務時,在洛京城北豐財坊的一家小飯館中見到的一個店小二。


    那個店小二的身材長相,均與大齊前“神機營”成員伍當歸一模一樣。


    當時,顧旭嚐試用銅幣對這個人進行了占卜,但在占卜過程中,不論他用“人”還是“鬼”的字眼,銅幣都像個不倒翁似的,穩穩地豎立在桌麵上,沒能告訴他確切的結果。


    但現在,顧旭已經知道了答案——


    伍當歸是邙山鬼王的“鬼侍”。


    因此他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他當初能隱藏自身的力量,並瞬間逃離顧旭和上官槿的感知範圍,顯然也是因為他同邙山鬼王之間存在的密切聯係。


    今天,當邙山鬼王破壞了“天龍大陣”後,大批鬼怪、鬼侍湧入京城,屠戮修士,捕殺平民。


    伍當歸自然也在其列。


    對於已經晉升第四境的顧旭來說,要戰勝伍當歸並不是件難事兒。


    但顧旭並不想一見麵就對這位上一代“神機營”的前輩痛下殺手。


    畢竟他剛剛目睹了臨終之際恢複自我意識的胡雲,覺得“鬼侍”可能仍然有著被拯救的機會。


    於是,他再次施展了剛剛掌握的法術“薪”,想要切斷伍當歸與邙山鬼王之間的聯係。


    隻見街巷之間,霞明玉映,萬道光芒驅散了四周的陰霾。


    但卻沒能驅散伍當歸眼中的冷漠與空洞。


    嚐試失敗了。


    顧旭歎了口氣。


    他明白,像胡雲那樣,心中存有執念,能夠一直保持自我意識的“鬼侍”,終究是個例。


    而伍當歸的自我意識,則早已被邙山鬼王完完全全地抹去,一點兒痕跡也沒有留下。


    “對不住了,前輩,”顧旭輕聲道,“讓我來幫你解脫吧。”


    在他說話的同時,熔岩般灼燙的真元自他經脈滾滾湧出,朝著伍當歸所在的位置奔騰而去,很快就把伍當歸整個人淹沒其中。


    須臾間,伍當歸的軀殼就徹徹底底從人間蒸發了。


    青石板路麵上,隻餘下那柄染血的殺豬刀,還有一個略帶鏽跡的金屬掛墜。


    顧旭心念一動,金屬掛墜便從地上飛了起來,懸浮在他的眼前。


    掛墜的樣式,跟普通的長命鎖很相似。


    隻是它上麵刻的字,並不是“長命百歲”或是“平安幸福”,而是“遊子當歸”。


    “這就是伍當歸名字的來曆麽?”顧旭默默猜測。


    他想,在這個名字的背後,一定藏著不少故事——不僅是一個人的故事,還是一個家庭的故事。


    但隨著伍當歸身亡命殞,這些故事也葬入塵土。


    他的家人——也許是一位“臨行密密縫”的老母親,也許是一位“挑燈夜補衣”的妻子,再也等不到這位遊子的歸去。


    當然,不止是伍當歸。


    上一代“神機營”的其他修士也同樣如此。


    世人隻記得祠堂石碑上那一個個被頂禮膜拜的名字,卻忽視了這個名字曾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有著自己的人生、家庭和夢想。


    顧旭歎了口氣,把金屬掛墜收進“閑雲居”。


    他打算,倘若以後有機會遇到伍當歸的家人,就把這個掛墜交給他們——這算是伍當歸在這世間留下的僅有的痕跡了。


    然後他抱著時小寒,踏著一片狼藉的街道,踏著殘破的磚瓦和淋漓的鮮血,繼續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見了萊州府千戶時磊。


    這位準嶽父大人正帶著幾個小吏,疏散驚慌失措的民眾。


    此時此刻,當顧旭迎麵走來之際,時磊皺起眉頭,目光牢牢鎖定住他懷裏的時小寒。


    “時大人,小寒的靈魂受了傷,需要拜托您照顧她一會兒。”


    顧旭把時小寒放在時磊身邊的石階上,同時簡明扼要地把“胡雲的鬼侍身份”、“邙山鬼王覬覦時小寒的‘妖神體’”等敘述了一遍。


    此外,他還強調,如果有修複靈魂的丹藥,一定要盡快給時小寒服食,能夠加快她的恢複速度。


    時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額頭上出現了一個明顯的“川”字。


    說完這些後,顧旭轉身就走,一刻也沒有耽擱。


    “你要去做什麽?”時磊忍不住問了一句。


    “和您一樣,履行驅魔司官員的職責,”顧旭轉過頭,禮貌地笑了笑,“殺鬼,救人。”


    話音落罷,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時磊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方麵,他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責任感,覺得寶貝女兒挑人的眼光著實不錯;另一方麵,他又不禁向上蒼默默祈禱,希望這小子能夠惜命一些,不要去以身涉險,讓時小寒成為望門寡。


    然而,顧旭前腳剛走不久,又有一個人朝著時磊飛奔而來。


    來人是一個麵容尚顯青澀的小太監。


    他氣喘籲籲地把一個明黃色的卷軸遞到時磊手中,尖聲尖氣道:“這是來自皇宮的緊急諭令。”


    時磊立即躬身雙手接過卷軸,毫不遲疑地將其展開。


    隻見上麵寫著:


    “驅魔司主事顧旭,與鬼怪勾結,意圖謀逆,罪不可赦。


    “現令驅魔司各級官吏、都城守備隊、各兵營衛所務必盡快將其擒拿,死活不論。若有包庇,視為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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