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言猶若當頭棒喝, 直叫程博遠頭暈目眩,幾欲喘不過氣來。他踉踉蹌蹌扶住桌麵,好險不曾跌倒下去。


    其心中暗道, 不錯,不錯!藏之賢弟所言有理, 若我如今隻為他人言語便拋棄與己有諾的狐妻,日後縱然為官,恐怕也受不住他人的慫恿, 到那時一步錯步步錯,哪裏還能有前途可言?君子重德行, 不聽小人閑言, 我怎就忘了?


    阮鈺沒料到程博遠這般大的反應,連忙又要去扶他。


    程博遠擺擺手,勉力站穩後, 長歎一聲, 愧然而言:“藏之賢弟所言甚是, 為兄險些就自誤了!青娘從無對不住為兄之處, 為兄又豈能因她為異類而辜負?早年她以身相許時, 為兄不曾嫌棄, 萬無她替為兄生兒育女後,反而棄她另娶之理。”


    阮鈺見程博遠的確慚愧難當, 但眉宇間那動搖之色已去, 又有從前豁朗之態, 也放下心來。看來, 博遠兄仍舊是從前那個博遠兄,倒是不必與之疏離了。


    他正色拱手說:“賢兄果然君子。”


    程博遠越發慚愧:“不敢,不敢, 還要多謝藏之賢弟當頭棒喝,否則……唉!”


    阮鈺微微一笑,也道“豈敢”。


    二人一通謙辭,彼此間的情誼又更真摯了些。


    程博遠引阮鈺坐下,親手奉茶,也同他說起了自己與狐妻之事。


    原來兩人相處兩年後,青娘為程博遠誕下一女,當時情意正濃,遂取其母名中一字她,並願其如寒梅高潔,因名“青梅”。那時青娘便與程博遠約定,叫程博遠再莫要娶妻,她必然為他生子,繼承他之家業,程博遠信了青娘,於是應允下來。而後青娘不時就要離去幾日,每每回來時,倒是對程博遠父女妥帖周到,程博遠雖更願青娘日日陪伴,可青娘不曾錯過家事的料理,他也還算滿足。


    隻不過,總有些人在他耳邊嚼舌根,又是些親朋好友的,久而久之,他的耳根被念得軟了,心思也免不了有些搖動……


    程博遠又歎:“還是為兄心誌不堅,險些釀成大禍。”


    阮鈺自程博遠話中也能聽出,那位素未蒙麵的嫂夫人是狐仙中難得性烈者,是不肯與人分享夫君的,若是程博遠當真另娶,待嫂夫人回來,恐怕是就此斷絕。到那時,縱然沒生出什麽大的事端來,也總有些家宅不寧之危——家且不寧,何能為官為民?


    如今阮鈺入那門檻,雖還無有十分法術,卻也隱約能窺見些災厄困難。他瞧不太清程博遠的來日前程、眼下命運,但模模糊糊間,亦微微鬆了口氣。就仿若,倘使程博遠不聽規勸,來日怕是頗有不妥……


    此他不過一時有感,說不太清,也不便與程博遠提起,不過如今程博遠打消那等念頭,且不論日後是否一路順遂,也總比從前好得多。


    阮鈺不曾在程宅多留,小坐片刻喝過茶水,他便起身告辭。


    待回到居處,剛推開院門,他便見到應辰負手立在藤蘿之下,似是察覺他來,便微微轉身,朝他頷首。


    阮鈺心中一暖,連走幾步,來到近前。


    應辰示意:“坐下說罷。”


    阮鈺點點頭,坐了下來。


    桌上已然泡好一壺清茶,竟好似應辰早已知道他這時回來,如今剛好給他斟上一盞。


    阮鈺啜一口,低低地呼出一口氣。


    應辰也不言語,隻待阮鈺靜心下來、同他敘說時,給他添了些滾水。


    阮鈺徐徐道來,將此去程宅勸說之語、程博遠所言講述。


    語畢,他麵露慶幸之色,道:“幸甚,博遠兄迷途知返。”又微微一頓,“此事過後,不知為何像是替博遠兄放下心頭一塊大石般,怪異得很。小生思之,以為許是博遠兄的命數有變,若是他當真如從前那般行事,或有危難……也不知是否當真如此。”


    應辰輕哼一聲:“書呆子沒看岔,你那位賢兄,本是個無子早夭的命數。”


    阮鈺一驚。


    而後,應辰將所見一一說出。


    原來若無阮鈺一番勸告,程博遠很快便聘了那湖東王家的女子為妻,狐女聽聞此事,憤而同程博遠斷絕來往,並將繈褓中的女兒拋給了他,從此不見蹤影。不過十二三年後,程博遠病死,死前不曾考中功名,也不曾再有子女。待他死後王氏改嫁出走,青梅寄養於其堂叔家,卻又被堂叔賣給候選官職的王進士為婢,伴隨王進士之女阿喜身畔。


    主仆二人情誼甚厚,青梅繼承其母一些眼力,看出租賃王進士房屋的書生張介受很有前程,便勸阿喜擇他為婿,奈何王進士看不上張生,婚事未成。青梅便趁夜間前往張生居處,意欲以身相許,張生卻是正人君子,隻答應和她一同促成此事。後來青梅同阿喜坦誠心意,於阿喜出盡私房相助之下,到底促成婚事,青梅得以贖身,嫁給張生為妻。


    後來阿喜隨父前往山西曲沃縣赴任,青梅則刺繡售賣相助張生考學,備受張家敬重。


    然而阿喜命途多舛,其母剛去山西半年便已去世,又兩年,其父因行賄免職,為贖罪散盡家財,又得了瘟疫而死。從此阿喜孤身一人,為安葬雙親淪為妾室,卻在上門之日被正室驅逐,隻得寄托在庵堂裏。雖有老尼照拂,仍有許多惡少覬覦其美貌騷擾,還有貴公子也要納她為妾,她意欲服毒自盡,夜裏夢見王進士托夢勸她,她才放棄尋死。


    次日大雨傾盆,有官眷前來避雨,正是青梅。


    張生果真官運亨通,考中後順利得官,要接家眷赴任,青梅恰好因雨遇見阿喜,就接了阿喜同去,更叫阿喜與張生拜堂,以婢妾之禮侍奉阿喜。後來張生官至侍郎,阿喜與青梅皆封夫人。


    聽完應辰所言,阮鈺心中百味繁雜。


    “原來博遠兄竟然……”


    於阮鈺本心,他與其父母一般,隻想要個情投意合之人為伴,子女之事俱是隨緣。可他卻也明白,如博遠兄等世間男子,大抵更想要個兒子來承繼香火。博遠兄如今尚且年輕,又有雄心勃勃,沒料想竟然既無官運,又無子嗣緣分。


    更叫阮鈺喟歎的,乃是那還在繈褓中的小小青梅。


    他這侄女本是個冰雪玲瓏的好女子,卻命途多舛,喪父之後淪為婢女。幸而其主阿喜心善,肯傾囊相助她嫁給心儀之人,奈何心善之人卻多艱辛,二人最終在庵堂相遇。


    阮鈺自問,若有心中所愛,必然不願與他人分享,可青梅卻那般作為,著實……但他轉念一想,青梅乃是狐女之女,想必知道些因果前緣中事。阿喜對她夫妻二人有恩,後來落難,他們理應報恩。加之阿喜曾與張生議親……她將正位讓於阿喜,也未必沒有此中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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