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雲浠回來, 張大虎已被人架走了。


    黃昏時分,秦淮水岸華燈初上,程昶與雲浠到了桐子巷,天邊晚霞正盛,霞光落到人間, 與輝煌的燈色融在一起, 繽紛異常。


    河堤的楊柳上係滿了紙花,有女子早早來到水岸邊,閉上眼對著河神默許一個願,然後將手裏的芙蓉燈放入水中。


    花燈被漣漪蕩開, 緩緩飄遠了。


    程昶問雲浠:“放燈嗎?”


    雲浠想了想, 淺淺一笑:“不放了,我很多願望已經實現了, 其他的神仙幫不了, 全憑自己盡力。”


    程昶也一笑:“挺好,知足常樂。”


    堤岸邊還泊著船, 均是很細很窄的烏篷, 船上除了艄公, 至多能容下五人。有姑娘三兩成伴上了船,順水飄蕩一遭, 便算沾了這花朝夜的喜氣。


    一個艄公沿河搖著烏篷過來, 問:“公子,小姐,上船嗎?隻要十文錢, 帶你們順著秦淮水走一大圈哩。”


    雲浠的目光落到烏篷上。


    說來也奇,她雖是金陵人,卻從來沒有乘過船,從前在塞北草原的日子就不提了,後來回了金陵,領了捕快的差,平日裏除了值守就是巡街,更無暇去秦淮水上遊賞一圈。


    雲浠一直認為遊船是有閑情的人才會幹的事,而她一直疲於奔命。


    程昶看了雲浠一眼,了然地收回目光,取出一錠銀子給艄公,先一步上了船,對雲浠伸出手:“來。”


    雲浠愣了下,隨即抿唇笑了,將手放入他手中。


    他的手心是溫涼的,稍一用力,一把把她拽上船。


    船身多吃了一個人的重量,搖搖晃晃起來。


    雲浠跟著晃了晃,然後四下看去,她覺得奇,原來乘船的感受是這樣的,腳下站不實,就像踩在雲端。


    艄公見他二人不進蓬內,從篷子裏取出兩張小腳凳擱在船頭,然後拿起櫓,順水一搖,高唱一聲:“走嘍——”船在水麵蕩開,一下飄離河岸好幾尺。


    雲浠並不坐,順著船舷,一步一步往船頭最前端走去。


    程昶看著她,問:“你在做什麽?”


    雲浠回過身來,燦然一笑:“我沒打過水仗,想試試那些常在水上作戰的領兵大人是什麽感受。”


    暮色已歇,夜風四起,風吹得烏篷一蕩,雲浠站在船頭,也跟著晃了晃。


    她平衡力極好,很快站穩,又說:“我聽阿爹說,那些擅水戰的將軍,可以極目千裏,無論風浪多大,隻要站在船頭張弓,必能百發百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海領兵,能不能做得與他們一樣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眸與星子一般亮,裏頭盡是無限神往的神色。


    程昶於是笑了笑。


    雲浠看他不說話,從船頭下來,坐到他的身邊,沉默片刻,問:“三公子,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征?”


    “畢竟很多人都說……女子從軍,是不好的。”


    其實豈止不好,簡直是異數中的異數。


    身為女子,應該三從四德,應該相夫教子,像她這樣混跡軍中向往沙場的,實在是悖逆倫常。


    而他身為親王子,將來的親王殿下,應該是希望娶一名賢德的王妃的。


    程昶問:“我不希望你出征,你就不去了嗎?”


    雲浠思量許久:“我還是會去的。”


    她道:“因為我很希望像阿爹和哥哥一樣,做一名守疆禦敵的將軍,眼下他們都不在了,我想代替他們,承雲氏先人之誌。”


    “但是我,”雲浠垂下眸,咬了咬唇,“真的很在意三公子是怎麽想的。”


    因為他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程昶道:“我也希望你去。”


    “你有你自己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堅持著,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真的?”雲浠問。


    程昶點頭:“真的。”


    看她似是難以置信,又道,“這麽說吧,在我的家鄉,有許多跟你一樣的女孩兒,她們有獨立的人格,有清晰而堅定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付出努力。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一樣,你足夠善良,也有足夠的勇氣,因此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一個人能忠於本心,執著於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雲浠笑了一下:“其實要說一點不在意是假的,我有的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選擇是不是錯了,但是懷疑歸懷疑,到頭來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


    “所謂堅持,本來就不是一往無前的。”程昶道,“誰都是一邊動搖著,一邊自我懷疑,甚至裹足不前著,但還是要小心翼翼地堅持下去。”


    雲浠問:“三公子也是嗎?”


    程昶道:“我也是。”


    “可是隻要你一直走下去,終有一天,你的辛苦會化成甘霖,過往會成為你堅實的壁壘,你人生的幹戈終將止息。那一天,你會明白一切都是值得。”


    他看她一眼,淡淡笑道:“在我的家鄉,有個學者說過一句話,怕什麽真理無窮,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


    烏篷船已飄離河岸很遠,遠處有人放焰火,一團火樹銀花在天際炸開,將夜空映得亮如白晝。


    雲浠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與她說這樣的話。


    自從她想要從軍以來,身邊不說全是異聲,終歸是勸她回頭的多,哪怕是父親和哥哥,也隻是讓她在沙場淺嚐輒止,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隻要她堅持著,一點一點走下去,終有一天可以達成心中所願。


    不管那個願望有多離譜。


    天邊的焰火漸漸落下,夜空歸於黑寂,然而在這片黑寂中,卻有一條星河蜿蜒流淌,燦亮得就如上元節的夜裏,他為她放的一天花燈。


    他這一番話,就像為她憑空架上一道天梯,她拾級而上,才發現自己竟可以伸手探月,漫天星漢燦爛,她一勾手,連銀河都能攬入懷中。


    茫茫霧野裏點了燈,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可以一往無前。


    心裏那一點點猶豫,一點點遲疑,頓時一掃而空。


    雲浠站起身,點頭道:“嗯,我一定會打勝仗,一定能夠凱旋。”


    自她當了校尉,朝中不是沒有質疑之聲,說她其實本事不大,全憑今上垂憐。


    但是她從小跟著父親和哥哥學習兵法,自十二歲就上了沙場,雖然曆練是少了些,但她已想好了,去嶺南以後,她要跟著軍中老將好好學,多向他們請教,慢慢積累,她不會遜於任何人。


    程昶看向雲浠,笑著道:“是,女將軍,聽上去多威風。”


    烏篷船搖到秦淮水中央,艄公將篙櫓換了邊,撥開一串一串花燈,慢慢撐著船回岸邊。


    雲浠重新在程昶身邊坐下,問:“三公子的家鄉在哪裏?”


    “怎麽?”


    雲浠道:“那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所以才會有他這麽清醒達觀,溫柔瀟灑的人。


    水岸已近在眼前,程昶想了想,道:“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清的,等以後有空了,我慢慢和你說。”


    上了岸,候在岸邊的武衛給了艄公賞銀,此刻正值戌正,花朝夜正是熱鬧,但雲浠二更就要出發,她還要回家跟侯府的人道別,程昶不能把她拖到最後一刻。隨即讓武衛去套了馬車,一路把她送回侯府。


    到了臨近的巷弄,程昶叫停了馬車,指了指眼前的一條長巷,對雲浠道:“我陪你走一段。”


    雲浠“嗯”著點了下頭,看到侯府已近在眼前了,她想起一事,頓住步子道:“其實上回羅姝來忠勇侯府以後,我讓阿久跟蹤過阿嫂,她和我說,我們上明隱寺的兩日,阿嫂的行蹤沒有異常,更沒有向鄆王報信之嫌。但是,後來我想了想,僅僅兩日,不足以消除阿嫂的嫌疑,所以這些日子我沒讓阿久跟著我去西山營,仍讓她留在侯府,可是這些日子,侯府的人均沒有異樣。”


    “明早我就要出征了,忠勇侯府的內應至今沒揪出來,我實在有點不放心,三公子那裏有什麽線索嗎?”


    程昶沉默片刻,回道:“沒有。”


    他雖然讓衛玠從方遠山入手,追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但這一切畢竟隻是懷疑,也許是他冤枉了方芙蘭也說不一定。


    何況這些年方芙蘭與雲浠相依為命,眼下雲浠出征,是要上戰場的,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擔心她的安危,不想拿不確定的事攪擾她的心神。


    雲浠道:“三公子如果有線索,一定要和我說。如果侯府中有人行悖逆之事,加害三公子,我絕不姑息。”


    程昶笑了,道:“一定。”


    他看著雲浠,忽然道:“留樣東西給我吧。”


    雲浠點頭:“好,三公子要什麽?”


    程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她發髻裏插著的銅簪上。


    簪身古樸清雅,簪頭鏤刻著一隻飛鳥,式樣很別致,男女皆可佩戴。


    “你這簪子,用很久了嗎?”


    雲浠道:“很久了,我及笄前就開始用了。”


    “把它給我吧。”


    “好。”雲浠應道,隨即把簪子拔|出,交到程昶手上。


    幾縷長發順勢從她馬尾中脫出,垂落在她鬢邊,為她本來明媚的五官平添三分溫柔。


    程昶接了她的銅簪,笑了一下,說:“我不占你便宜。”


    言罷,取下頭上的玉簪,青絲如瀑,隨著簪子拔|出,一下傾瀉下來,絲緞般披在他的肩頭,稱著他山河作的眉眼,如月上天人。


    他微傾身,把玉簪插|入她的發髻中:“我的給你。”


    然後他看著她,似覺得這玉簪稱她,又笑了一下,從袖囊裏取出一物,遞給雲浠:“還有這個。”


    是他曾在白雲寺觀音殿裏為她求的平安符。


    雲浠不知道,這個平安符對程昶而言有多重要,這是兩個世界,唯一曾隨他往,隨他歸的事物。


    是他存於這個顛倒時空裏唯一的信物。


    他隻是說:“它很靈,跟著你去嶺南,一定會保你平安。”


    街巷裏響起梆子聲,二更了。


    程昶對雲浠道:“回吧。”


    雲浠點點頭,握著平安符,轉身走了一段,腳步一頓,忽又回轉身,快步走回來。


    “怎麽了?”程昶問她。


    雲浠斂眸默立了一會兒,抬頭望入他的眼,說:“我舍不得三公子。”


    他的臉色不好,十分蒼白,她早就注意到了,她不知道她這一去多久才能回來,她也希望他可以平安。


    程昶也看著她,她眼裏清透的光一點一點映在他眼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前一帶,俯下身去。


    唇上細而軟,如同早春初綻的花瓣,他沒有貪戀太久,也沒有深入。


    他很克製,她與他畢竟不是一個時空的人,他想按照她這裏的方式尊重她。


    可她的身子仍是一下就僵了,整個人輕輕顫了一下,但是一點拒絕之意都沒有,還磕磕絆絆地學著要迎合。


    程昶覺得好笑,微微鬆開她。


    他的鼻尖隻離她半寸不到,就這麽俯眼看去,她眸中的慌亂與無措一覽無遺,可是即便這樣,她竟一點不退,定定地回望他。


    “你這樣,”程昶笑著道,“還讓不讓人好好追了?”


    “三公子不追了嗎?”雲浠想了想,認真地道,“三公子如果不願意追了,那就換我來。”


    “追。”程昶揚眉一笑,“我這個人,其實有點自私。我打算追你追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會忘了我。”


    雲浠一愣:“三公子會不在嗎?”


    程昶安靜地看著她,片刻,搖了搖頭:“不會。”他道,“我等你回來呢。”


    然後他退開一步,催她:“好了,太晚了,快回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怕什麽真理無窮,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胡適


    好了,本文也算有過一大章船戲了,以後誰說我清水我跟誰急。


    大家聖誕節快樂,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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