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骸篇(二十二)


    紫衫大國師伸了一個懶腰,眯起眼取出腰間紅扇。


    閱來扇。


    這柄紅扇被譽為北魏國之重器,而世人隻知其盛名,而不知其為何能配得上一國重器這四個重若萬鈞之字。


    玄上宇翻來覆去端詳數遍這柄自己這些年來翻爛了的紅扇,眼神恍惚,緩緩收扇,輕輕拂動大紫袍,走到了府邸門前。


    他推開府邸之門。


    微光從門縫之中滲入。


    這位大國師的麵容熠熠生輝。


    他微微挑眉,在緩緩推開府邸門後動作停頓。


    紫袍迎風飛,鬢角長發舞。


    他眼神微惘。


    一分猶豫。


    二分回憶。


    七分思量。


    玄上宇曾經將自己鎖在靜室之中枯心自問。


    這位求解一個問題。


    他如何才算真正的活著?


    活著的意義。


    活著的追求。


    活著......這兩個簡單的字,勝過世間一切難題。


    玄上宇苦苦求索,再是痛苦扼腕,最終也想不清應運而生的自己,在本尊的佛門三生決下,應該活出怎麽樣的軌跡。


    他不願被本尊的同化。


    ......


    ......


    視線又挪回這柄紅扇。


    這柄紅扇,扇上攜刻風流佳人,蘊藏龐大魂力,而為的不過是隱藏北魏洛陽之中的鎮國大陣。


    這座北魏千年古都十六年前翻新立國。


    在佛骸之上立國。


    北魏國土之下,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則蘊藏著一座獨步天下的大陣。


    朱雀大陣。


    紫袍平息了足足一刻鍾的時間。


    一刻鍾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想很多事情。


    而這位紫衫大國師的一刻鍾時間,想得隻會比普通人更多上十倍。


    “洛陽......是時候迎來重生了。”


    紫衫大國師低下頭,看著自己這座皇都深處的府邸。


    一圈一圈氣機在他腳下蕩起,一層一層漣漪從地底深處滲出,激蕩。


    紫袍鼓蕩。


    玄上宇背負雙手,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座大陣由西夏棋宮的大妖朱雀聖血勾勒紋刻,朱雀虛炎焚盡世間虛妄。


    浴火而重生。


    是為涅槃。


    這座大陣,一但觸發,便是十方朱雀虛炎燃燒而起。


    ......


    ......


    許多年前。


    與那個本尊自鎖佛骸的方式略微不同。


    玄上宇自鎖靜室,最終靜室壁內四方碎裂,平鋪無數蛛網,斑斑血跡染刻牆上。


    他終究沒有想通這個困擾無數人的問題。


    紫衫大國師披頭散發,滿麵鮮血淋漓,眼中盡是迷惘。


    道心寸寸崩裂。


    那份隨年月增長與之俱增的痛苦,不斷在自己心頭糾纏,撕扯。


    一但本尊脫困,自己被三生決同化,那麽自己究竟是死了,還是活了?


    甚至他想過自斷,來擺脫本尊對自己的束縛。


    棋道破局易。


    但世上並非萬事皆如此。


    他破不開自己對自己擺下的局。


    直到曹家男人披著象征北魏至高的漆黑龍袍走到自己麵前。


    那個男人對自己伸出了一隻手。


    他手中倒持一柄紅扇。


    扇柄對準自己。


    “為朕活。”


    “為北魏活。”


    “為自己活。”


    紫衫大國師的眼中便隻有那柄紅扇。


    那柄閱來。


    那一聲“為自己活。”


    他終於想明白。


    破局,破的不是自己對自己擺下的局。


    本尊是本尊,自己是自己。


    他接下這柄紅扇,就注定會有這麽一日。


    以閱來扇燃起這座朱雀大陣。


    將整座洛陽化為灰燼。


    連同那座佛骸。


    連同那個自鎖佛骸之中的妖怪本尊。


    紫衫大國師背後已然火光漸起,而他麵目平靜,將手中紅扇展開之後,緩緩收攏。


    整柄紅扇被他擲入大陣之中。


    閱來扇瞬息被火光吞沒。


    整座府邸熊熊燃起,佛骸古卷在朱雀虛炎之中迅速焚燒,最終化為虛無。


    玄上宇輕聲喃喃道:“唯一有些遺憾的......就是沒有活捉那個穆家遺嗣了。”


    他最終背轉身子,看著麵前吞吐天地的朱雀虛炎,在身前一點一點緩緩崛起。


    這傳說中能將命運都焚燒的火焰,能否把那座佛骸,也一並燒去?


    “引線已經燒起來了......”


    紫衫大國師笑著輕聲開口。


    “洛陽的諸位,不如一起來添火吧。”


    這襲紫衫麵朝大火,緩緩後退,最終退入黑暗之中。


    ......


    ......


    洛陽城外。


    這本是洛陽士子宴開宴第一日。


    北魏皇宮內卻突然傳出一條命令。


    洛陽城樓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時間,勒令去關閉十六扇青銅城門。


    這座千年古都收起了開門迎客的姿態,接著將自己的巨口閉合。


    十六扇青銅城門緩緩落下,塵土飛揚。


    咬死。


    好在士子宴開宴,北魏士子盡數提早入城,在這般龐大的造勢之下,江湖來客更是如魚鱗一般被洛陽納入腹中。


    極少數的出城之人被森然黑甲攔住,被告知洛陽此刻閉城,出城需等待一日。


    而北魏曹姓男人的笑臉收起,這些極少數的江湖客也隻能自認倒黴,算是自己踢上鐵板,乖乖等上一日。


    殊不知,這座千年古都,將迎來一場巨大的劫難。


    ......


    ......


    洛陽正南門。


    城樓頂。


    抱劍而立的中年人眉須在風中輕微飄動。


    他神情自然,閉著雙眸,頗有宗師風範。


    在他身後,是依次排開的三百北魏重弩手。


    地麵震顫。


    沉重的機械咬合聲音在腳下抑揚頓挫。


    洛陽的城門正緩緩下落,萬鈞鑄造的青銅一但咬死,除卻踏入那一步的大修行者,誰人能輕易闖入?


    他在等一個人。


    懷中玄黃劍微微震顫。


    宗橫緩緩睜開雙眼。


    他麵前的視野極為寬闊。


    視線末端突兀出現一道迅猛身影。


    一匹黑馬在視野廣闊的大地之上奔馳,馬蹄抬起再踏下。


    轟然如雷。


    黑馬背上那位身著粗布麻衣的年輕人麵色稍顯蒼白,眉眼之中盡是風塵仆仆,從齊梁蘭陵城北行,一路到北魏洛陽,這本就是一件極其耗費心力之事。


    更何況在淇江之上與那騎乘青鸞的陳萬卷打了一場?


    蕭布衣深呼吸一口氣,抬頭。


    抬眸望見洛陽城頭密密麻麻立滿的重弩手。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氣勢如虹。


    一人一騎,便勝過千軍萬馬。


    座下黑馬狂嘯一聲,奮起嘶鳴。


    洛陽正南的青銅城門緩緩下落,而伴隨著青銅沉重而緩慢的下墜之音,洛陽城頭的機床機簧咬合聲音尖銳而刺耳。


    刹那一排黑影射出,破開數百丈距離,釘死在大地之上。


    一整排密密麻麻的重弩箭鏃。


    黑馬長嘯,仰起馬蹄,馬背一輕,一股巧力拍在自己腰間,最終在空中掉轉半個身子,馬蹄落下,噴著響鼻,低頭瞪著與自己僅僅隻差了數尺距離的巨大漆黑箭鏃。


    一條溝壑劃開。


    這匹已然有些通靈的黑馬有些惘然抬起碩大頭顱。


    身著粗布麻衣的年輕人已經不在馬背之上。


    ......


    ......


    那個模樣儒雅的年輕人高高躍起,最高點處身形下墜,濺起一道巨大灰塵。


    灰塵之中竄出一道迅猛如箭一般的身影。


    那道粗布麻衣與洛陽城頭的距離隻有一百丈。


    填充,蓄力,第二輪巨大弩箭瞬息消失在機床之上。


    負責指揮北魏重弩手青鸞營的校尉望向那個抱劍而立的中年人。


    他有些想不明白。


    為什麽大開城門的洛陽今日會如此反常?


    為什麽皇宮會特地派這一位來洛陽城頭?


    隻為了攔截這麽一個樸素無華的年輕人?


    眼下,以那個年輕人的衝城速度,重弩的限製使然,這注定是最後一輪攢射。


    按那位玄黃劍大人的意思,依舊是前挪十丈,以視警告。


    校尉想不通,那位玄黃劍大人特地親自來此,莫非是為了阻礙那個年輕人入城,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入洛陽城,會令宮裏忌憚到了這個地步?


    而重弩蓄力迸發而出——


    連破空聲音都沒有重弩箭鏃的速度快!


    先是大地被強有力的箭鏃射穿,濺起無數灰塵,接著是錚錚追來的弩箭破空聲音,將漫天灰塵都拍散!


    灰塵終於散去。


    校尉眯起眼,自己預料的視線之中居然沒有那道粗布麻衣年輕人的身影。


    他再度抬起頭,愕然望向已經空空如也的洛陽城頭。


    那位抱劍在城頭立了半個時辰有餘的玄黃劍大人身影也消失不見。


    ......


    ......


    在洛陽城頭的視線死角。


    幾乎是正下方。


    城頭凹陷的下方。


    阻礙住所有人的視線之處。


    蕭布衣終於吐出自己胸口的一口濁氣。


    千百裏奔襲,隻為入洛陽城。


    他緩緩抬起頭。


    先是望向阻擋自己視線的一個人,接著上移視線,望向那扇巨大無比,卻與自己有著一人之隔的青銅城門。


    巨大的青銅門終於落下。


    塵土悠悠落定。


    洛陽死死咬住了十六扇巨門,閉合成為一座死城。


    蕭布衣微微歎息一聲。


    有些許惋惜。


    更多的,是不出意料的意味。


    因為這座青銅城門,與蕭布衣的距離......真正隻有一人之隔。


    嚴格意義來說,其間的距離,可以再加上一柄劍。


    抱劍而立的中年人麵色平靜,低頭望向與自己相距極近的年輕人,他的背部緊緊貼在青銅巨門之上,


    懷中的玄黃劍緩緩滑下,杵入大地。


    一柄劍杵在自己與那個齊梁不遠萬裏而來的年輕人之間。


    相隔一柄劍。


    便是相隔萬水千山。


    好比相隔北魏與齊梁。


    是真正的天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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