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無胤反複呼吸數次,穩住了心神。


    他的眉心,此時裂開了一道血口,不斷擴張縮攏,每一次往複,裂口就吞去眼前女子體外溢出的妖氣,雖是數量磅礴,但在不斷吞吸之下,都化作了自己的養料。


    這便是吞噬相的天賦。


    但黑袍小侯爺並不想這麽吞下去。


    段無胤已經清楚的感知到了眼前那個女人,體內蟄淺的究竟是怎樣一股龐大沛然的妖力,即便是紫袍大國師有手段暫時能夠降服她,段無胤也絕不認為,這個女人會站在這裏,任自己肆意奪取,最終吸盡榨幹。


    人心不足蛇吞象。


    段無胤吃過無數次貪心的虧。


    他比當年謹慎了許多,這些年執行任務,再也沒有像北原滅殺唐門那般,慘無人道又大張肆意的屠殺,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正在吞噬血氣。


    這十個呼吸,他已經確認了眼前的西妖,沒了所有的妖氣,也不能動用那部山海經。


    那個女人一身大金剛體魄,其上覆蓋流轉的朱雀虛炎,也零零星星散去,化為嫋嫋火煙。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狀態。


    段無胤不知道西妖能夠持續這種狀態多久。


    他隻知道,要殺西妖,此刻便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玄上宇的玄術禁錮了她的山海經。


    箭簇上的符籙囚壓了她的妖氣。


    她孤身至此,前後左右,都是即將到來的北魏甲士,即便自己不能親手殺了她,將她拖在大稷山脈,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段無胤抽出腰間長劍,漆黑劍光迸發,將兩旁古木摧枯拉朽砍倒,木屑橫飛,清掃視野。


    他就這麽撞了過去。


    一同撞過去的,還有九道活下來的森羅道殿會黑袍成員。


    連同段無胤在內,一共十道森羅道殿會高手,他們的身後。


    山脈轟隆隆如雷鳴,涼甲城的步兵推行,騎兵兩翼飛掠,黑雲濃墨,鳥獸禽類的尖叫戾鳴,在馬蹄踏地的洪流之中顯得微不足道,脆弱又渺小。


    殺死一個人很簡單,殺死一個宗師卻很難。


    殺死現在的西妖,卻並不難。


    沒有山海經,沒有妖氣。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所以也沒有援軍。


    隻要拖住她。


    就能殺死她。


    ......


    ......


    大稷山脈外十裏地,閻小七鬆弩之後。


    江輕衣耳邊響起一道悶雷般的箭簇聲音。


    那根箭簇穿透了十裏的空間,沿途的所有土石全都炸開,低空飛行的最後一截距離,勁氣將平原削出一條螺旋長道。


    野草狂舞,幽幽飄起。


    那柄玲瓏剔透如二八女子的紫玉古劍,叮當一聲砸在江輕衣胸前,毫無懸念地穿胸而過,貫穿胸膛的龐大力量,將他帶得向後飛了起來。


    江輕衣眼神有些渙散。


    大腦卻無比清晰。


    他看著野草草屑在自己眼前緩慢飛起,緩慢懸浮了那麽短暫的一霎,有了些許下墜亂飄的趨勢——


    然後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緩慢的事物恢複如常。


    鑲嵌在胸膛的古劍“鳳仙”,沒有穿胸而過,全都得益於玄上宇送給自己的這具紅甲,紅甲之上此刻符籙亂跳,劈裏啪啦的雷光閃耀,在劍身上流淌狂顫,不斷躍動。


    這柄“鳳仙”穿過胸膛之後,江輕衣深深吸了一大口氣。


    劇烈的痛苦,混雜在血液之中。


    這柄紫色古劍,劍身帶著無比的灼燙。


    森羅道大殿下的魔血,在經脈之中沸騰,燃燒。


    江輕衣喉嚨裏迸發出極富力道的高昂聲音。


    他的血液之中,有一種比穿心疼痛還要讓人無法承受的觸覺。


    像是一千隻,一萬隻蟻蟲,密集而急促地啃食著自己的骨骼,血肉,順延著脊髓,這種詭魅的觸感瞬間衝上了腦門。


    蠱!


    江輕衣流下兩行血淚,他雙手刺啦一聲抽出紫色“鳳仙”古劍,看著劍身上爬滿了密集的蟻蟲,順延自己雙手的肌膚,不斷向著傷口爬去,下鑽。


    鑽心。


    他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望著那一箭射來的方向。


    終於明白了這一箭從何而來。


    從鳳仙宮來。


    從鳳仙宮來的這一箭,才是在西關邊陲殺死十六字營的凶手。


    這一箭射垮了西關。


    射塌了西壁壘大雷音鼓。


    那個鳳仙宮幕後的娘娘,在送給自己“鳳雛”之時,就種下了蠱毒,等著如今的這一幕如她所願的上演?


    江輕衣慘笑一聲。


    他攥緊紫色古劍,將鳳仙兩個雕琢在劍身上的古字攥出血色。


    這把劍,原來早就搭在了弓弦上。


    若是不殺自己,等自己掌控西關權力之後,發現了當年鳳雛下蠱的真相之後,西關將會與北魏徹底決裂。


    可若是殺了自己,西關將不會再出現第二位能夠媲美白袍藩王的人物,當凶獸馴化成家獸,那麽獠牙收起之後,就再沒了捕獵的能力。


    如何抉擇?


    那位鳳仙宮的娘娘,送出了第二柄劍。


    與第一柄鳳雛不一樣,這柄“風仙”,不容拒絕。


    江輕衣的血液之中,此刻已被蠱蟲爬滿。


    他的思緒有些飄忽,不受控製,踉蹌兩步,眼皮如有千斤之重,勉強睜開眼後,居然發現自己早就頭重腳輕地栽倒在地,回頭去看,自己不知何時,此刻竟是掙紮著跌出了十幾步的距離,身後一條泥濘血跡。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起來。


    江輕衣低垂眉眼,一隻手撐起身子,努力讓自己保留著最後的一丁點清醒。


    他不知道,這些蠱蟲種滿之後,自己會不會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隻有空殼,沒有思維?


    紫袍大國師早些時候修行過分神之術,下九流的控弦之術,將自己的這具空殼,推上西關藩王的位子,便成了一件容易到了極點的事情。


    真是一個天大的如意算盤啊。


    江輕衣自嘲的笑了笑。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動作緩慢,艱難褪下了一身破爛的沉重紅甲,將其堆砌起來,半邊身子倚靠在破爛紅甲之上。


    劇烈的疼痛,為何蠱蟲鑽心,像是火焰焚燒?


    江輕衣甚至嗅到了一抹朱雀虛炎的氣息。


    但他無力反抗了。


    他太累了。


    他想休息一會。


    他知道這一次,他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所以他死死睜大眼睛,盡力與體內的蠱蟲做著最後的對抗,控製自己的每一寸每一縷肌肉,將掛在腰間的木劍,取了出來。


    江輕衣唇角微微拉扯。


    他連續咳嗽了好幾聲。


    “都說西妖,大殿下......是世上最惡毒的女人了。”


    褪下紅甲的儒將,一邊咳嗽,一邊呢喃:“可娘娘......你比她們惡毒多了啊。”


    江輕衣抬起頭,後頸靠在堆疊紅甲上。


    他木然地閉上了眼,手指反複摩挲著任平生留給自己的木劍。


    平生隻願你平安......


    可笑又荒唐。


    想到自己睜開眼後,還要作為一具行屍走肉,活著替北魏朝廷辦事,江輕衣的心底就湧出一陣厭惡。


    死了就死了吧。


    他舉起木劍,顫顫巍巍,最終對準自己的眉心。


    落下之時,木劍被人四根手指死死捏住,不得下落分毫。


    微怔一下。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帶著憤怒的聲音。


    “江輕衣......醒來!”


    ......


    ......


    大稷山脈外十裏。


    紫袍大國師麵色依舊平靜,說道:“再射。”


    閻小七手指抹過牛角長弓,這一次沒有搭劍,搭上了一根普通的黑色箭簇,箭身上當然萃過了毒。


    她鏘然一聲鬆開弓弦,天地一抹箭道劃過——


    然後她聽到了玄上宇依舊漠然說道:“再射。”


    閻小七沒有猶豫,深吸一口氣。


    這是森羅道大殿下繼射出鳳仙之後,第三次張弓搭弦射箭,前兩次已經動用了全部大金剛體魄,去了一半修為的她,在搭弦之時就有些餘力不足,呼吸之時帶著氣喘,麵頰不正常的紅潤。


    第三箭射出之後,閻小七的肌膚之上,血管猩紅如蛇,幾乎要躍出雪白肌膚。


    玄上宇淡淡說道:“再射。”


    幾乎是全部心力都窮盡的女人,蹙起眉頭,麵色如冰山不變,已經做好了透支生命的準備。


    紫袍大國師忽然抬起一隻手,止住了她張弓的動作。


    玄上宇望向天邊,皺起眉頭,輕聲說道:“走了。”


    閻小七有些微惘。


    玄上宇認真說道:“還有人要來,我們不能留在這裏了。”


    森羅道大殿下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的紫袍男人已經不容反抗的抓住自己肩頭,一黑一紫兩道衣衫,被拖曳吞噬,刹那消弭在原地。


    ......


    ......


    鳳仙之後的第二箭,氣勢依舊如虹,隻是不如第一箭那麽驚豔。


    這一箭同樣射穿大山,射過平原,順著上一箭的軌跡,射出一條齊長的箭道。


    第三箭氣勢遠不及第二箭,兩箭先後射出,卻幾乎同一時間抵達。


    對準的目標依舊是江輕衣。


    隻不過被人一袖砸偏。


    那人站在江輕衣身前。


    袖中捏轉的佛珠,被兩箭的氣機打散,叮叮當當滾了一地。


    他抬起頭來,看著屍橫遍野,最荒唐的是,江輕衣居然被鳳仙宮主人種下了蠱蟲。


    於是第二次憤怒的聲音,響徹大稷山脈。


    “江輕衣......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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