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倔強的憤怒


    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


    北原的大風吹過,一團又一團的紅色火焰逆風而起,直上九天,直至消失成一個又一個細小的紅點。


    烈麝。


    北地最孤傲的飛鳥,生存在最艱難的寒冬之中,飛翔之勢,風勢再大,再逆,都不會畏懼。


    風雪的深處,蒼穹與雪原的交叉點,有一個不起眼的木屋。


    繪圖齊家的草圖已經丟失在了茫茫雪原當中,那副圖紙上的內容無人得知,齊家的繪圖師,據說死在了西域的荒人手中,而那副圖紙,很有可能被不識貨的半妖,荒人,就這麽當做一張廢紙,丟在茫茫大雪原,被風吹雨打,慢慢枯萎,或是成為廢棄的雪渣。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不曾見過那副圖紙,便不會知道。


    在那些密布中原的“黑線”消失之前,這間木屋,所處的位置,是整片西域,乃至整片中原,唯一一片,沒有“黑線”出現降臨的區域。


    當“黑線”離開。


    當“圖紙”隱匿。


    這間簡陋的木屋,便成為了世上最普通的木屋之一。


    從附近山脈以劍氣砍倒的粗木,以元氣推至此處,搭建了這間木屋,木屋雖然簡陋,卻並不算小,如果推開門來,可以清楚地看見,這間屋子裏應有盡有,一切俱全。


    這間木屋,設定了一個簡易的元氣禁製。


    若是得不到元氣禁製的認可,便無法直接進入屋子。


    想要進入,隻能采取暴力的手段。


    此刻,茫茫大雪之中,有一位來客。


    他全身裹著巨大的黑袍,腳底有風雪繚繞跟隨,抬起之時青霜飛揚,落下之時冰渣濺起。


    就這般緩慢而輕柔地前行,一路來到了木屋之前。


    陳萬卷輕輕吸氣。


    他站在門口,靜靜等待了片刻。


    木屋裏並沒有絲毫的聲響。


    看來門裏並沒有人。


    陳萬卷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與她......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的,有緣無分。


    在邀北關也好,在洛陽城也好,在銀城也好。


    他先到也好,他後至也好。


    永遠不同路,永遠不能相伴。


    一念至此,陳萬卷掀下了自己的罩麵黑袍,呼出一口白氣。


    黑袍扯下,露出了那張清俊的麵容,那張清俊麵容望著木屋,眼神之中帶著一絲掙紮,還有一抹痛苦。


    陳萬卷想了很久。


    五指推在木屋門上,卻迸發出輕微的“啪嗒”聲響。


    元氣禁製?


    陳萬卷瞳孔微縮,這道禁製的設定,似乎並不算複雜,隻需要自己微微用力,便可以破開木屋的門。


    但事已至此。


    他不介意再等上一會。


    從風雪銀城趕到此地,花去了不少的時間,耗去了不少的精力。


    陳萬卷覺得骨子裏有股乏意,這股乏意,並不僅僅是體力上的乏意,更多的,是來自於精神。


    他做出了某些選擇。


    而這些選擇,耗去了他巨大的心力。


    陳萬卷背靠木屋木門,緩緩下滑身子,最後盤膝而坐,兩隻大袖覆在膝前,鬢角長發與袖袍一同飛拂。


    他本就是天選之人,修行之路一帆風順,無比通暢。


    年幼之時,便被隱穀選中,成為天下半壁儒術的傳承者,一生的宿命之敵,便是即將繼承蘭陵城皇位的齊梁二殿下蕭布衣。


    而此刻,流轉在他袖袍之間的,不僅僅是赤紅色的儒道氣運,比赤紅色還要強盛地多的,是慘白的青霜,覆蓋在儒道氣運之上,猶如堅冰覆蓋熔岩。


    陳萬卷的黑色大袍之中,五指微微握攏,青霜便輕易覆蓋了掌心。


    裏麵有一道又一道無形的絲線,鉤拉著指紋,在掌心搭建出一張細密而微妙的蛛網。


    他神情複雜閉上雙眼,耳邊響起那位女子城主的聲音。


    “拿好這樣東西。”


    “我之所以放任那位孽徒離開銀城,去往蘭陵城,甚至與齊梁的小殿下廝混......便是因為,我隨時可以收回她的一切。”


    太虛相。


    世間八大天相當之無愧的魁首。


    在攻防兩端都極為的平衡。


    若論攻擊,“太虛相”不輸殺力頂尖的“劍骨相”。


    若論防禦,“太虛相”不輸金剛體魄的“龍蛇相”。


    太虛之力,可以是風雪,可以是和風,可以是暖光,可以是雷霆,可以是......


    這世上,所有的虛無,所有沒有實體的本源,都是太虛!


    而太虛相的修行,抵達了常駐的第五層之後,便可以凝聚出由“太虛之力”構建的身軀。


    這樣的一副身軀,由風雪凝聚,和風為劍,聖光為鎧,沒有靈識,沒有意誌。


    與傀儡又有何區別?


    這便是最原始的“控弦之術”。


    太虛的傳人,是欽定的下九流傳人,若是安穩活下去,水到渠成的自然修行,便必然會成為“控弦之術”的大成之師!


    那位女子城主坐在漆黑王座之上。


    她的手心,無數風雪鉤拉,扯成一道又一道的絲線。


    是虛無的網,也是虛幻的繩,拉扯著因果,牽引著眾生。


    這便就是太虛的弦。


    她早就在這頭種下了因,等待著“果”。


    陳萬卷手中拿著的,便是“弦果”。


    這樣的一份“弦果”,對自己而言,無比珍貴。


    他甚至為之出賣了一切。


    隻為了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陳萬卷睜開雙眼,他看到了風雪那一端,有一道紫衫身影,沉默而無聲地走來。


    魏靈衫走得寂靜而無聲,單手按壓在劍鞘之上,她平靜不語,肅殺氣息十足。


    陳萬卷盤膝坐在地上,大袖攤開,掌心向天,雙手搭橋,儒道氣息緩緩自橋底流淌而過,他笑起來如沐春風,並不設防。


    大風當中。


    “陳兄,路途遙遠,何以至此。”


    站在十丈開來的魏靈衫,聲音冷清,按壓樸素木劍。


    木劍裏的殺氣幾乎壓抑不住的向外溢出,在風雪之中如含怒咆哮的猛獸,下一刹那便會衝出劍鞘,撲殺而去。


    陳萬卷微笑說道:“對我何須殺氣如此之重?”


    “我信任洛陽城裏正人君子的陳萬卷。”


    魏靈衫平靜說道:“而不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陳萬卷抿起嘴唇,他輕輕挑了挑眉。


    “吞衣峽的時候,你襲殺蕭布衣,行的是世上最卑鄙無恥的偷襲,若無必勝信心,何必去做一生之敵?”


    魏靈衫站在風雪當中,她緩緩說道:“而你能夠悄無聲息的接近二殿下,原因也很簡單......你接受了‘她’的饋贈。”


    陳萬卷拍了拍膝蓋,低垂眉眼,站起身子。


    他輕輕嗯了一聲。


    “既然如此,你我便沒什麽好說的,請回吧。”


    陳萬卷並沒有回應,他隻是站在那道木屋門前,輕輕的笑了笑。


    他認真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裏嗎?”


    魏靈衫並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陳萬卷心湖之上,凝結了厚厚一層的青霜,開始了震顫。


    他一直未敢抬頭,生怕看見了那道紫衫身影的麵容,心湖上覆蓋的青霜,便在這一刹震碎開來,此後再難降住心猿。


    為了什麽?


    不就是為了這道聲音,這襲紫衫,這隻囚鎖在洛陽城裏與自己幼年為伴的金絲雀嗎?


    千裏,萬裏,千萬裏。


    都是為了你。


    那隻籠裏的金絲雀不再清稚,像是一顆成熟的果實,等待著他人的采擷。


    那麽,這個人,憑什麽是別人?


    陳萬卷的眼神裏,那道蓮衣的映象浮現了一刹,便被無形的風霜撕扯開來。


    他抬起頭來,幾乎咬破了嘴唇,麵上仍然帶著禮貌而克製的笑容。


    他死死盯住那道紫衫飄搖的窈窕女子,眼神當中,無數複雜情緒閃逝而過。


    愛慕,苦戀,欲望,求索。


    瘋狂而刻骨,一劍又一劍,一刀又一刀,刻在骨子裏,紮在心髒上,血液迸濺,直至幹涸,留下的......全都是一個人的名字——


    “魏靈衫。”


    陳萬卷微笑抬起頭來,他攤開雙臂,身後是無盡的風雪,轟隆隆懸浮而起。


    天地大勢至。


    這位儒道傳人的修為,攀升再攀升,最終抵達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身後的木屋依舊堅挺。


    陳萬卷沒有去理睬那個木屋。


    他隻是執著的望向眼前的紫衣女子。


    魏靈衫默默按壓劍鞘,那柄樸素的木劍,劍鞘已經有些承受不住威壓,在風雪的閃逝之下,不斷震顫再震顫。


    她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陳萬卷。


    這個當年在洛陽城裏青澀又靦腆的“陳兄”。


    在風雪附身之後,他更像是一隻撲火的飛蛾,肆意而忘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凝視著魏靈衫那張俏臉,再不可知那道焚身的欲念。


    最終壓抑,沉重,深情地開口。


    “我來這裏,是為了兌現承諾的啊——”


    “隨我回銀城吧,我拿整個北魏,當做嫁妝。”


    風雪狂吼,無數元氣灌輸而去,那襲紫衣隻是默默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閃,三尺之內,一片清淨。


    三尺之外,有人嘶吼。


    “說話啊!”


    ......


    ......


    片刻之後。


    魏靈衫說了兩個字。


    “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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