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靈閣,開業逾年,卻依舊人頭湧動,熱鬧非凡。錢陽獨自一人信步走到門前,開始打量這名義上自己的產業。


    話說羅通為了騙他來當掌櫃,先跑了趟開山門,又跑了趟黑石山,還得幫著捉猴子。一來二去,磨劍堂集合出發的日子可就迫在眉睫了。羅通本想陪著錢陽一起來清靈閣,可時間實在是不允許。一到清靈山,胖子就火燒火燎地往山上跑,根本顧不得給新掌櫃安排工作了。


    而此時,店鋪裏的幾個夥計正忙得暈頭轉向,被不停詢問的客人們折騰地七葷八素、上躥下跳。倒是櫃台後麵那相貌古拙的老鑒定師優哉遊哉地品著茶水,看這架勢,怕不是一整日下來,都沒誰上來找他搭上兩句話。


    古董生意就是這樣,看得人多,買的人少,而前來售賣古董的就更少了,所以能用得上鑒定師的時候是真不多。


    自從來到這清靈閣中任職,這老鑒定師是真的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悠閑生活。


    至於悠閑這個詞該怎麽定義呢?通常來講,就像“高”“矮”“胖”“瘦”這些形容詞一樣,想要知道這種詞所描述的確切形象,就必須要拿些東西出來對比,才能得出一個最直觀的答案。


    老鑒定師就是通過每天觀察他見到的所有人的狀態,從而確定了自己的悠閑程度已經達到了半步化神的超高等級。


    這老鑒定師姓丁,江湖人送綽號“唾沫丁”。意思是“吐口唾沫就是釘”,用來形容此人鑒定水平極高,眼力極佳。隻要唾沫丁認定的東西,金口一開,那此物就被定了性,萬萬沒有再翻盤的道理。


    對於這個綽號,老丁頭從不自居,幹一份活計,賺一份錢罷了,他都大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還在意這點虛名。


    況且他也知道,單純論鑒定水平,他也就是那麽回事,沒什麽高人一等的本事。遠了不說,就說這小小的清靈山坊市,老丁頭就知道有好幾位鑒定師的水平並不在他之下。老丁頭什麽事兒都看的明白,人家捧著歸捧著,但若是自己認不清自己,那可就離倒黴不遠了。


    一說起這認不清自己的人,老丁頭這老好人都忍不住氣得胡子亂顫,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坨狗屎。


    說起來,那坨狗屎叫什麽來著?


    對了,好像是叫羅洪!就是這間店鋪的上一任主人!


    老丁頭在外漂泊了大半生,暮年才在清靈山坊市紮下了根,在一家叫做碧落齋的店鋪中做鑒定師。當時店鋪的老板叫羅驥,這羅驥家還有一個胖得不像樣兒的大胖兒子。


    這位羅驥老板雖然說不上有什麽大本事,但做起事來也算中規中矩,對待手下更是寬厚。老丁頭閱人無數,覺得這位老板還是可以一起共事的,於是他在羅驥手底下一幹就是十多年,私下裏也覺得自己應該就在這裏安度晚年了吧。


    可惜世事多不遂人願,老丁頭不想走,誰知道這位羅驥老板卻先走了。


    這碧落齋其實並不是羅驥自己的店鋪,而是他所在家族的產業。不知道為何,這倒黴催的家族竟然把幹得好好的羅驥給解職了,解職了不說,還新換來了個二百五當掌櫃。


    那個二百五就是讓老丁頭恨得牙根都癢癢的羅洪!


    這羅洪就是前麵說的認不清自己有多大本事的人。


    這人初來的時候還好,一張巧嘴能把話說得讓人舒舒服服。可呆了沒多久,潛藏在心底的劣根性就都暴露了出來。什麽逮功勞就


    往自己身上攬啊,遇過錯就往別人身上推啊,喜歡在別人麵前秀不知道哪來的優越感啊,見到別人好就從腳後跟一直不舒服到腦瓜頂啊。


    其實這種人老丁頭見得多了,也不在意。他一把年紀了,覺得幹好自己份內的事也就罷了。你像個跳梁小醜一般整日蹦躂而不自知,我也樂得在一旁看你的熱鬧不告訴你,湊合過唄!


    可過日子這件事可不是你說湊合就能湊合的,那羅洪弄些虛頭吧腦的事兒倒是一把好手,可幹起正事來,就如同天馬行空般不知道要去哪,沒過多久就觸到了老丁頭的逆鱗。


    那本來是一件小事,也不過就是某一天羅洪的智商習慣性閃斷,做賠了一次生意,說起來損失倒也沒多少,不值一提。


    但羅洪卻說,做賠了生意那是一等一的大事,必須要究出個所以然來。


    要說這也沒什麽不對,可你要以為羅洪這種人行事的出發點是正常人想的那樣,那可就太天真了。


    賠了錢,羅洪這種鑽營了一輩子的人,第一時間就抓到了事情的重點:責任誰來抗?


    於是這位新任羅掌櫃開始了他的表演,召集了店鋪的所有夥計,從因小失大說到細節決定命運,從防微杜漸一直說到三歲看老。總而言之,羅掌櫃就差明說這次經營事故是由於某個鑒定師的懈怠而造成的了。


    老林頭冷眼看著羅洪上躥下跳,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掌櫃的做生意賠了錢,一時下不來台,說兩句就說兩句吧,我要是當著一屋子人反駁,他不是更下不來台了麽!我都這一把年紀了,還怕背鍋麽?背吧背吧!


    可背鍋這種事兒,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說鑒定師是一間店鋪的靈魂並不為過。像碧落齋這樣的店鋪,做的生意很雜,法寶、靈器、法器、符籙、丹藥、古董什麽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要搞上一些。一點兒不誇張的說,碧落齋買進賣出的每一件物品都是老丁頭過過手的。


    可問題就出在這每件東西都過手上。


    一名鑒定師要做的工作專業性很強,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確定一件物品的真偽,然後在這個基礎上評判這件物品的等級,最後定出這件物品的大概價值。


    重點就在這裏——大概價值!


    一件物品的價值就清清楚楚地放在那裏,但價格卻並非一成不變,否則商人這個職業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鑒定師會給出一件物品的大概價值,至於這件物品應該花多少錢買?又要賣多少錢?打算賺到多少利?那就是掌櫃的職責了,鑒定師可沒有這個權利去做主。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實際情況卻時有偏差。


    掌櫃的位高事雜,不可能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況且,很多東西的價格其實並沒有什麽水分,比如說獸核,一階的就該是那麽些錢,二階的也就應該是那麽些錢。收購價多少?出售價又是多少?都明明白白放在那,沒什麽好研判的。


    所以在店鋪的正常經營過程中,鑒定師鑒定出了一顆獸核的等級,其實也就是給出了收購和售出的價格。其他東西其實也大多如此,隻要真偽沒有問題,那價格大家就都心知肚明,真正需要請示掌櫃定價的物品隻占很少一部分。所以說,老丁頭這麽個資深鑒定師,絕對是有相當程度定價權的。


    人說權利越大,責任也就越大。可要是換另一個角度來說,那可就就好說不好聽了,那就是做得越多,錯的就越多。


    正因為老丁頭有定價權,店裏的每件東西還都經了他的手。那麽,如果店鋪賠了錢,賠錢的禍首又不想承認,偏偏這店鋪還是那禍首說的算,那麽老丁頭背鍋就定然成為了常態。


    這個羅洪絕對是一朵奇葩,他有一項神奇的被動技能,叫做選擇性失憶。


    這門技能可以讓他輕易忘掉自己犯的過錯,還能無比嫻熟地將責任推到旁人身上。羅洪就是憑著這一手技能混成了掌櫃的,並且還將繼續混下去。


    老丁頭背了一鍋又一鍋,羅洪對他的態度卻從開始的客客氣氣轉成了冷眼相對,老丁頭對此表示完全不可理解。他心想難道羅洪的被動技能竟然強大到連他自己都能騙過了麽?他該不是真的以為那些錯都是我犯的吧?


    事實證明老丁頭猜對了。羅洪隻記得兩種事,一種是他自己的英明使某筆生意賺了多少,另一種是老丁頭的過錯致使店裏賠了多少。


    如此一來,羅洪掌櫃日漸膨脹了。


    羅洪開始在不同場合秀自己的英明果決,也同時將老丁頭貶的一無是處。


    這下老丁頭可不幹了,鍋我可以背,你拿我當台階下也行,但你這麽個幹啥啥不行的貨還敢質疑我的專業素養?


    雖說老丁頭一向不覺得自己在鑒定一道上有多高的成就,可也實在忍受不了一個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貶斥。


    老丁頭怒了。


    可是生氣又有什麽用,人家是掌櫃的,你又能拿人家怎麽樣?


    說起來,老丁頭沒有別的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甩袖子走人,可是走人就能出氣了?


    老丁頭微微一笑:“能!”


    老丁頭走了。


    但沒有走遠。


    他在坊市中找了個居所,每日裏深居簡出,他就是要看看那個跳梁小醜該怎麽收場!


    老丁頭走了,羅洪有些發懵,他也不得不去回想那些之前被他有意識摒棄掉的記憶。


    也就想想而已!


    這些記憶轉眼就被他再次丟掉了,該怎麽活還是怎麽活!


    羅洪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妥麽?羅洪不知道自己就是個二百五麽?


    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如果一個人真的承認自己從出生開始就是個笑話,承認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二百五,那他還怎麽活下去?選擇性遺忘這種技能就是這種人能活下去的最大倚仗。


    自己騙自己吧!騙過去了,興許還能混得不錯。等到哪一天連自己都騙不了了,那這個人也就到了該崩潰的時候了。


    後邊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羅洪的生意賠的活不下去,隻能閉著眼睛搏一把。他買了個贗品瓷碗,給自己挖了個坑,不僅把自己賠了進去,還順帶著把羅家都坑了。


    羅家虧了理,某個老奸巨猾的掌教又得理不饒人,最後被他付出一些浮財拿下了碧落齋的承租權。


    於是,羅驥回來了。


    老丁頭也緊跟著回來了。


    過著悠閑的小日子,再想一想那個二百五的悲催下場,老丁頭的氣兒無比順暢。


    不過,近些日子卻出了些變故,羅驥掌櫃突然毫無預兆地回中州祭祖去了,他那大胖兒子說要找個臨時掌櫃充數。


    其實老丁頭心裏對此是排斥的,他是真怕再遇到個二百五,那這日子可就又沒法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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