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織墨竹長衫的男子自燈火中走來,徐步閑適,蕭蕭肅肅。


    玉冠卷青絲,影長隨風搖。


    “你怎麽來了?”荀語詫異,他不是有事嗎?


    一旁小心翼翼、謹慎護著荀語的悅兒,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她立即問安,卻沒得到半記眼神,頓時剛落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想,這次他們估算錯了……


    晏珵給了一記安撫眼神,目光看向被壓在地上的言非,又淡定地看向常燾,風輕雲淡地開了嘲諷。“常世子?真是許久不見,你身上的傷好一些了嗎?”


    常燾見他,頓時麵目陰鷙,陰冷得幾乎能擠出水來。方才為美色所惑,暫時遺忘的憤怒成倍湧來。他恨不得撕碎晏珵最後一絲偽裝,讓他如喪家犬般,為眾人嘲辱。


    晏家還剩下什麽?


    一個男人婆,一個病秧子。


    這樣的他,有什麽資格和他爭?和他搶?


    那些個卑賤女人,憑什麽更喜歡這個沒臉見人的藥罐子?!要不是……常燾胸膛欺負,呼吸重了幾分,要不是他姐姐還有點用,他早就將晏珵趕出京城!


    想到此,常燾不禁有一二分悔意,當初就該答應那個人,晏珒哪怕是個又老又凶,還是個被人穿過的破鞋,但好歹有張臉,給人當小妾還是足夠的。但轉念間,常燾再度打消了這個主意。


    哼,利用女人對付晏珵,算什麽本事。他有的是辦法將晏珵踩在腳下,以泄當年之辱!


    不得不說,常燾雖然跋扈囂張沒腦子,全仗著家世逞凶鬥狠,卻有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道德底線。


    常燾道:“哼,本世子什麽時候淪落到一個靠女人活著的廢物來安慰的地步了?你還是多學學你那後娘,多去燒點香拜點佛,祈禱你姐姐別死得太早。”


    “常世子說得是,改日本王就去寧遠侯府,與侯爺好好探討探討這香該怎麽燒,佛該怎麽拜。”


    常燾一愣,瞪大眼,“你——”


    “常兄莫急,”一直沉默不言的江都王庶子慕容圭伸手攔住常燾,他看向晏珵,“蘅蕪兄,多年未見,見你和從前一樣,我就安心了。”


    江都王乃當今聖上慕容瑱的同胞兄弟,亦是慕容瑱奪嫡時手中的一條瘋狗。慕容瑱登基後,便將富庶之地劃為他的封地。如今江都王儼然勢力最大的藩王,為表忠誠,他將慕容圭送入京中,明為學習實為人質。


    為何是庶子而非世子?


    蓋因慕容圭乃江都王最愛的女人所出,自小視為掌中寶心頭肉,世子亦不能奪其尊榮。


    慕容圭入京後,很快和常燾為首的紈絝子弟熟悉起來。他又因江都王之故,知曉不少其他人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得知的內情。他欺辱晏珵,遠比常燾等人更狠更毒更隱秘。譬如,常燾隻是正麵與晏珵衝突,慕容圭卻如毒蛇般藏於暗處。


    晏珵的“美名”之所以為眾人所知,他功不可沒。


    “多年?本王腦子可沒壞,去歲宮宴還見過你。”


    慕容圭訝異,“是嗎?那緣何沒有看到你?”他自問自答,“哦,可能是那時酒醉人昏,蘅蕪兄不會介意吧?”


    晏珵嗤笑,“本王介意什麽?你眾星拱月,本王敢介意什麽?”


    慕容圭黯然,苦笑道:“蘅蕪兄還是在怪小弟。當年我雖在京中,可……你明白我的處境,我當時也想請求父王,但……”


    “住口!”晏珵突然發怒打斷他的話,“慕容圭,你當年建議陛下讓本王親姐去鎮守邊關之事,本王永遠記得。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好好感謝你的大恩大德!阿語,我們走。”


    言非心中一緊,想起方才王爺那記眼神,立即掙脫束縛,捷步跟了上去。


    慕容圭看著拽著荀語怒而離去的晏珵,眼鏡微微眯起。


    如今看來,晏珵確實是廢了。縱然有口舌之利,卻隻能對付常燾這等無腦之人。隻要稍作挑撥,就管不住自己。


    他隻能如他的臉一樣,哪怕戴上再精致無雙的麵具,終不過是假的。


    哎,可憐,可歎。


    “慕容兄,你什麽意思?”


    慕容圭眼含不耐,麵上卻淺笑如春風。被常燾質問,不但不怒,還溫和解釋:“常兄莫惱,先前你砸傷他的事兒,雖已過去了許久,可……”他指了指天上,“還記得呢。現在人又多,你打了他的護衛,已然足夠。如果你多做點什麽,怕是侯爺也不會讓你好過。”


    常燾不甘不滿,可他還記得寧遠侯的叮囑,他恨恨的罵了幾句,又說:“蘅蕪?哼,取個這麽娘兮兮的字。”


    “噓——”慕容圭手指抵唇,深深道:“他的字,是清河郡主定下的。常兄,若你信得過我,可千萬別再提及。”你可千萬莫要放下好奇,一定得好好去探究探究。最好將那件聖上都忌諱的事翻出來……


    常燾神色變來變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慕容圭假裝沒看見,貌似驚訝的指著河對岸,“那不是晏郡王府的側王妃嗎?她怎麽一個人在那放燈?”


    常燾現在一聽到“晏郡王府”四個字就冒火。他順著慕容圭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玉苒在那處放燈。


    “走,過去看看。”


    ***


    燈火如海。


    喧吵熱鬧的人聲,層層疊浪般湧來,辯聽一二,便可得知此次燈會的頭彩已有了主。


    “阿語可想再賞會兒燈?”


    荀語乜著他,冷聲道:“你此次問過我的想法?”


    悅兒千方百計將她哄騙出來,若說沒有晏珵的意思,那她的腦子也隻是為了增身高。


    晏珵無視她的諷刺,二人沉默的走在燈海人群中。


    等走出擁春街,四周一下子冷清下來。


    靜謐吞噬著越發稀疏的歡聲笑語,隻剩下幾人清脆的腳步聲傳響。


    “我想讓阿語看看大昭。”晏珵站在一個巷子口,靜默的注視了她一會兒,“看看大昭虛假的盛世。”


    說出一句貌似莫名其妙的話,晏珵就轉步踏入巷子裏。


    荀語墜在他身後,當走出巷子,映入眼中的月色朦朧也美化不了的破敗與淒涼。


    荀語不禁想起前世曾去過的那個戰火紛飛的凡人國度。雖不比那淒慘,可對比隔壁的燈火如海的輝煌繁華,竟也令人生出幾分觸目驚心之感。


    偶爾有令人聽著就難受的咳嗽聲,從破舊的窗戶裏傳出。


    他們走了一會兒,晏珵駐足於一座院子前。


    院子上掉漆的朱紅匾額,刻寫著幾個早已模糊的字。門上銅環壞了一個,牆上的青瓦也有不少破碎。因雨而濕潤的牆根,稀稀疏疏的爬著青苔。幾簇樹枝從牆頭探出來,正好擋住垮掉的牆拐。


    “廣仁……堂?”荀語辨認。


    晏珵眼中閃過一絲懷念,他近乎癡癡的凝視著那塊牌匾。半響後,取出一隻滿滿地錢袋,扔進院子裏。


    “是,此處乃廣仁堂。十餘年前乃是京中最有名的地方之一。”


    十餘年前?荀語捕捉到這個詞。這已不是她第一次聽到。


    她本無多少好奇心,可許是聽多了,也不禁生出了點探究之意。


    十餘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廣仁堂曾有數十處之多,可謂是遍布大昭,廣施仁德。但如今,隻剩下這一處。”


    “阿語可知這裏為何在此時舉行燈會?”突然,晏珵轉了話題,自問自答般說:“城北聚集宗親貴胄、達官巨富。城南是普通官員、貴族和富人。城西是平民……而這裏,是離皇城最遠的城東。城東居民多是無父無母的棄兒,或是老無所依的老人……因為貧苦和卑賤,滋生了許多惡徒和惡事。”


    “這和燈會有什麽關係?”


    晏珵道:“燈會持續九日,每日彩頭不同,花燈每隔三日換一次,以吸引人前來遊玩。最後三日,按照慣例,城北的貴人多多少少會來此捧場,平日裏難得一見的高門貴族,甚至是鮮少外出的貴女們也會前來。而燈會的第八日,便是當今皇上的壽誕。”


    荀語一驚,瞬時想到了一種可能。她微微蹙眉,“難道是……”


    “聖上每一年都會在壽誕時彰顯他的聖德慈心,但城南乃京中痼疾,非一朝一夕可除去。故而,為粉飾太平,他們便想出這個法子來欲蓋彌彰。哪怕聖上一時興起想出宮巡覽,也不會被敗壞興致。哪怕走到此處,也會被解釋為全去參加燈會才會顯得空蕩蕩。”


    如今尚好,燈會的最後三日,城東的所有居民日夜皆不可外出。每日會有人定時送去一天的吃食。


    城東的居民不但不會覺得憤怒,反而欣喜非常。對於衣事難濟的他們而言,九日燈會亦是他們的盛典。哪怕被憋得透不過氣來,也好過餓肚子。


    當然並非每個人都如此,但不管是鬧事還是想趁機告狀的人,都徹底消失了……


    對於情況混亂的城東而言,誰消失都引不起他人驚動。


    他們誰也沒資格怪罪城東之人自私冷漠,他們能怪罪的人,卻是他們不敢怪罪的……


    荀語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人心的惡火,神佛難滅。


    晏珵將一直注視著廣仁堂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冰冷月華映入鳳眸,卷走情緒,唯剩下一片徹骨冷意。


    “阿語,這才是大昭真正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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