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大壽,幾乎整個上京的貴人都傾巢而出。不論這些人的賀禮,以及為了巴結餘家卻不能入京的外地官員早早送來的,單單聖上的賞賜奇珍古玩、名貴藥材,就裝了十大箱,新封為王、風頭正盛的慕容厭更是親自前來宣旨。聖恩優渥,可見一斑。


    夜深月明。


    熱鬧了一整日的餘府歸於平靜。


    餘府書房內,一位身著麻木儒衫、頭發花白的餘府家主餘生正笑吟吟的吃著長壽麵。


    麵條勁道,麵湯濃鬱。做麵人手藝絕佳,一根麵條鋪了大半碗,若不用力定夾不斷。不論色香還是意味都絕佳。長壽麵看起來很多,實則成年男人吃上兩口就沒了。


    吃完後,餘生接過餘老夫人遞來的手帕,擦了擦嘴,笑意溫柔的說:“夫人的手藝數十年如一日。哎,可憐為夫卻隻能在生辰時吃到一回。”他口吻可謂是非常可憐且委屈。


    “那今後我日日為你做可好?”


    餘生迎上她戲謔目光,苦笑道:“夫人又在為難我。”


    “這不是你要求的嗎?府中的廚子不比禦廚手藝差,還堵不住你的嘴嗎?還是說,你想我拖著這把老骨頭,日日伺候你嗎?”


    “……為夫冤枉呐!”餘生愣了許久,哀慟無比。“夫人啊,為夫並非不想,隻是若你傷著了累著了,心疼的還不是我。”


    “都多大的人了,還油嘴滑舌,老不羞。”餘老夫人瞪了他一眼,但瞪著瞪著,就笑了出來。


    少年夫妻老年伴。


    無論外人如何惡意揣度,卻不得不承認,他們這對夫妻,一路扶持恩愛不移,足以成為傳奇。


    笑過之後,餘老夫人著人收拾了桌麵,才說:“今日我見到清河姐姐的孩子了。雖然肆意了些,卻也算得上個好孩子。哎……這麽多年我們什麽都沒做,如今因為長樂的事,反而厚顏相求,等以後,我怕是沒臉去見清河姐姐。”


    “肆意?我看倒未必。”餘生道:“今日的事,長樂走之前與我細細說了,我也問過長平他們,若我想無誤,晏珵這孩子,絕非表麵那般簡單。”


    “什麽意思?”


    “晏珵年少之時,便顯露不亞於其父的才華。我當年見過他一麵,年少有為,卻未被盛名讚譽衝昏頭腦,是個溫和謙遜的好孩子。可這樣的人,誰能相信他竟因與人私下械鬥,被人廢了武功筋脈?”


    “可當時官府不是說,那人是借故尋仇嗎?”


    “非是如此簡單。不過,這樣也好。”若是晏珵沒有被廢,之後又因故毀容,成為一個藥罐子,他能不能活到現在,還尚不知。


    “夫君?”


    “清河郡主的聰慧舉世可知,晏珵之智,不亞於她。”餘生歎了口氣,“清河郡主非狹隘之人,你當年初入上京,她是頭一次對你釋放善意的人。後來,你成了餘家名正言順的媳婦兒,又生下長女,很得公婆喜愛,縱然沒有恢複計家遺孤的身份,也足以令人不敢再輕易羞辱。可偏偏在那時,清河郡主主動與你斷了來往,其中原因,想必你去追問過。”


    餘老夫人黯然,她確實去追問過。她年少多舛,淒楚苦難無數,難得有一個不為門第偏見所累的好友,突然間就被疏離,心有不甘,如何不問?


    “這件事……我一直梗在心中。我確實去追問過,可清河姐姐卻避而不見。得不到回答,我就胡思亂想起來。晏府當年手眼通天,我以為她是知道了我們瞞下的那些事,起了鄙夷之心……”餘老夫人苦笑,“我不明白清河姐姐的苦心,直到晏府劇變後不久,才明白過來。”


    餘生拍了拍她的手,“這件事不怪你。那位容不下晏家,與晏家有牽連的人,必定會遭受池魚之殃,婉妃娘娘不是最好的例子嗎。”


    晏大將軍功高震主,早已是聖上的心中大患。他的功績,注定他隻能當孤臣。若先帝仍在,定會保他。可惜,當今聖上沒有先帝海納百川的氣度。


    而餘家勢大,雖不及當年的晏家,但兩家若有來往,大難必會來得更早。


    “哎,可惜晏大將軍天縱奇才,若他仍在,夜婁國怎敢如此羞辱大昭!”


    餘生卻搖搖頭,餘生比晏大將軍年長許多,若非夫人與清河郡主有所來往,他們必定會因各種原因,隻會是單純的同僚關係。


    也因此,餘生曾在禦書房外等聖上召見時,聽晏大將軍說起。他說,這一回出征,他必定重創夜婁國,叫他們百年來不敢來犯。若得勝歸來,他便解甲歸田,帶著妻兒,回清河郡主的故鄉,買幾畝良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可惜,這一場仗,勝是勝了,卻隻是普通的勝利。


    外人不知內情,餘生卻得知一二。


    清河郡主突然病逝,晏大將軍連夜趕回,途中卻遭受襲擊,身受重傷……


    沒多久,晏大將軍重傷而亡。


    全民哀慟戰神英年早逝,夜婁國卻在次日興兵再犯,所到之處,雞犬不留。言官也如瘋了一般,瘋狂上諫請求治罪晏府。


    他們的理由是,若非晏大將軍不顧大局,隻因妻子的死就逃離戰場,導致夜婁國瘋狂報複。可事實上,卻是十餘道聖旨連發,召他回京。晏大將軍最初本著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後來身體康健的清河郡主突然死亡,消息幾乎同時傳到邊關……


    在某些人的操作下,消息傳遍大昭。


    晏大將軍浴血拚搏下來的盛名也搖搖欲墜。喪期未過,隻餘下兩個孩子的晏府,竟然被不知道哪裏來的亂民圍攻……


    後來,一直沉默的聖上終於開了口。


    雖然震驚,可仍有許多人為晏大將軍辯駁。哪怕有家人死在那場殘酷的屠城中的人,也出了麵……萬民血書,被遞上廟堂,隻求聖上為晏大將軍正名。


    然而,聖上還是為了熄“民憤”,褫奪了晏大將軍一品國公的爵位。又為了安撫晏大將軍的舊部,沒有收回晏家宅邸,承諾會善待晏家遺孤。


    可他的善待,隻是賞賜金銀珠寶,然後對晏珵姐弟視而不見。任由他們在喪父喪母的悲痛中,被表裏不一的繼母磋磨,被繼母的遠房侄女奪走本該屬於他們的東西……


    直到晏珵徹底毀了,他才想起那個當著文武百官許下的“承諾”——在晏珵成年後,賞了他一個極為諷刺的“清河郡王”的爵位。


    餘生當時本以為,聖上終於良心不安了。可沒多久,晏家長女,披甲簪纓,遠赴邊關。


    那時,餘生徹底對這位陛下死心了。他不清楚其中緣故,卻知道,晏珒本該在不久後嫁給青梅竹馬的黎青黎大人,而非走上一條絕路。


    “夫君,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看到愛妻落淚,餘生又是一聲哀歎。他坐了過去,試去她的淚珠。餘老夫人比他小了將近二十歲,仍舊能看出年少清雋姿容。


    “我知道你貌若無事,心中卻很是煎熬,才閉門不出,不理外事。你顧念著餘家,擔心餘家因你而受牽累,因此不敢對晏家出手相助,也從未在我麵前提起過一字半句。夫人,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我……”


    “若非清河郡主心善,餘家早受牽連。如今,餘家儼如第二個晏家,表忠已然無用,哪怕為了三個孩子,我們也該去拚一拚了。”當年清河郡主早有預料,不僅僅是餘家,她幾乎和所有關係好的人都斷了來往,包括婉妃娘娘。因此,才沒有那麽多少人受牽連,也因此,如婉妃娘娘那般敢不顧己身求情的,少之又少。


    餘生雖然灰心失望,卻不打算做什麽。但龍有逆鱗,人有底線,他的妻兒就是他不可觸碰的底線。


    ***


    翌日。


    各個參加過壽宴的人家,都收到一份價值不菲的回禮。至於宮中,則是久不露麵的餘生親自前去謝恩。


    晏珵收到的,不僅僅是回禮,還有一朵風幹的海棠花。


    海棠幹花躺在精致的禮盒一角,經由特殊工藝製成,保持著完整且美麗的形態,近近嗅聞,還能聞見若有似無的花香。


    “這是何意?”荀語將花撚起來。


    “聽說餘老夫人喜愛海棠,若我理解無誤,餘家應是答應了合作。”晏珵說。


    荀語聞言,再無興趣,將花隨意扔到盒中。轉念間,她想道:“你不擔心被他們拆穿?”


    晏珵淡淡說:“餘老大人當事英才,就算軟肋被捏住,與一個蠢材合作,絕非他所為。”


    餘生應是早就將他看穿,不然今日的禮盒,絕無海棠花。


    或者說,今日的回禮,本就是為了這朵花做的假象。不然他哪怕行事再周全,也難保不會被人發現。


    “與餘家合作的基礎是為餘貴妃治愈身子,想必不久後,餘貴妃便能找出合適的理由將你尋去。”


    荀語沉默了片刻,“嗯,我知曉。”


    “若你為難,推了便是。”


    “為何之前不問我是否為難?”


    晏珵說:“大概是因我想兩全其美,或者故意回避,如今卻想在你麵前裝個好人,讓你更心甘情願一些。又或者,我是想坦然一些,更能獲取你的好感。”


    荀語:“……”


    若是晏珵找別的理由,荀語還能回上一兩句。他如此直白,就差說他自己是偽君子馬後炮,反而叫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荀語看了他一會兒,目光移到窗外。那幾叢淩霄花,終是耐不住時光殘酷,開始呈現凋零之姿。


    “並無為難。”


    餘貴妃的病乃中毒所致,隻要解了毒,再調理一陣就可痊愈。若是之前……這種在如今幾乎算是絕症的病情,隻需半個月就能治愈。可如今……


    越想越心煩意亂,荀語轉移了話題,“之前悅兒說,京中有一家藥鋪,藥材齊全,我明日去看看。”


    明日?晏珵皺眉,“你需要什麽,寫個單子,我派人去尋。”


    荀語拒絕,“不必,我自己去。”


    買藥是順帶,她隻是想出去散散心。


    她盯著晏珵,強調道:“我一個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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