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生死相隔(上)


    我就像一個外來者,向一個一輩子生活在方圓百裏之內,都沒出過族地,隻在小時候去過首都的老人家,描述族地之外,甚至是天空之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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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我還得小心翼翼地修改一些過於激烈的觀點和事實,因為他的生命已經步入風燭殘年,經不起太過激烈的衝突。


    而奶奶的幻影,其實也是一個相對沉重的打擊,所以,說到最後,還是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他,他終生信仰的一切,可能是假的,這已經,足夠殘忍。


    講到最後,我都十分擔心他的靈魂會受不了,提前崩潰,小心地維持著周圍能量。


    爺爺自然是大受震撼。


    但令我欣慰的是,他並沒有陷入崩潰。


    他接受了這一切。


    這令我感到驚訝。


    老實說,當初我被李奧帶著飛到高空,三觀震碎,後來,每一次拓寬認知,雖然不再像第一次那樣難以接受,不過,也是一個慢慢接受的過程,而爺爺居然很是輕鬆地就接受了。


    按說,認識越來越頑固,越堅持自己一輩子奉行的東西,畢竟,一旦否認自己的觀念,就意味著自己這麽多年所說所作的一切都是錯的,這是無法接受的——連十惡不赦的罪犯都會否認自己有錯,是對方的錯……


    “爺爺,你,就這麽信了?”我還是難以接受。


    “為什麽不信?”爺爺也有些奇怪,“你是我們家最有出息的子孫,你說的,我為什麽不信?再說了,這些話也是米諾陶斯大帝說的,我也該信,還有啊,我本來還能再活幾個月,不過,我用這些時間換來了一個占卜答案,它告訴我,相信你能帶領杜恩家重現先祖的榮光,甚至,你會超越先祖,現在我知道了,就算是當過百夫長的先祖,也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你已經能和神明麵對麵了,我還有什麽不信的?”


    說到最後,他很是自豪地補充一句:“如果你能超越米諾陶斯大帝,那——我更是要高興了,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說到這個,我又有些低落。


    “你可以看見的!”我說,“隻要我願意,就算是冥界的死神,也帶不走你的靈魂。”


    爺爺搖頭:“反正天上的那個神,騙了我們這多年,你奶奶也不在神國,那我上天也沒意思,被死神抓走,我也不願意,就讓我成為自然靈,回歸大地,至少,那個假神得不到,死神也得不到,說不定,就和你奶奶,還有那些老夥伴們混在一起呢……”


    我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在勸他,而是在堅定他原來的信念。


    他的三觀,沒有被我震碎,因為,他早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我所帶來的一切知識,對他來說,不過是占卜成真了。


    至於對神明的信仰,還不如他掌握在手裏的占卜手段和對先祖的崇拜,這對一個邊遠小村裏的薩滿長老來說,是極其不可思議的。


    “那,你對神的信仰,難道也早就放下了?”我苦笑著問。


    “老實說吧,在你告訴我之前,我是一直相信的,現在你告訴我她是假的,真的母神已經死了,就算還能複活,我也相信你的話,這不重要。”爺爺笑著說,“神是什麽?你說的對,神就是很強很強的人,她保佑我們,我們信奉她,給她獻上祭品,死後去神國繼續侍奉她,這很公平,可是,她隻要那些強大的信徒,卻騙了我們這麽多年,那為什麽還要信她?再說了,很早很早以前,草原上這麽多種族,也不全都是信仰母神的呀,所有獸人聯合在一起,就像神明也聯合在一起,這樣才能聯起手來擊退敵人,過上平穩的生活,結果,你告訴我這一切背後都是騙局,那麽,世界也要變了,而你,將會是新世界的英雄和開拓者,就像米諾陶斯大帝一樣,米諾陶斯大帝的爸爸和爺爺也沒說要多活幾年啊!”


    他對信仰的看法,或許代表了獸人的觀念,或者隻是牛頭人的普遍觀念,卻有點像地球上的華夏人。


    相較之下,人類和精靈更像地球上的西方世界,更加強調對神的無條件信仰。


    當然,我隻是根據文字資料推測,爺爺的話,不管有多少代表性,至少,解開了我的心結。


    甚至於,我覺得他和飛雲道長、苦湯和尚一樣,有著自己的修行之心,隻可惜,他的天賦境界低了一些。


    說到地球人的信仰,李奧肯定有一大堆話要說,不過,我現在沒心情聽他的長篇大論,晚一點再聽也行。


    我正準備再努力一把,卻見爺爺的形象還是晃動起來,就像是水中的影子被水波攪動,馬上便知道,他的靈魂,終於虛弱到了極點。


    我急忙放出了奶奶的影子。


    爺爺笑了,摸著胡子,搖頭說:“唉,我都成了糟老頭子,你奶奶還是老樣子,像什麽話?我都配不上她了!”


    我連忙一揮手,搬出一麵等身試衣鏡。


    爺爺一看鏡子,更樂了。


    鏡子裏的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和奶奶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那模樣,和爸爸還挺像……


    爺爺摸著自己黑黢黢的胡茬子,笑著說:“這就對嘍!”


    說著,伸手就去攬住奶奶的胳膊。


    這一回,他真的碰觸到了。


    他細細打量著奶奶,笑的合不攏嘴:“原來,你一直在我腦袋裏裝著呢,可我就是沒那個本事把你挖出來呢……”


    我扭過臉去,然後揮了揮手。


    屋子瞬間解體,隻剩下地板,漂浮在維爾村上空。


    天光明亮,沒有月亮和太陽。


    爺爺看看著四周,又轉回去看奶奶,對我說:“這個世界,已經跟我沒關係嘍,要不是怕你難過,我倒是想叫你動手……我已經有些等不及了呢!”


    正說著,他的身影晃動得越發厲害了。


    “其實我已經這麽做了。”我說。


    “是嗎?”爺爺笑了,聲音越來越低,“那也好……咦,天怎麽……黑了……”


    夢境裏當然沒有自然的日夜交替,我也沒有刻意改變。


    這是他的靈魂即將徹底消滅的征兆,一如當時米諾陶斯大帝的靈魂碎片。


    “天黑了,好好睡一覺吧,爺爺……”我說。


    夢境結束。


    我回到了現實,眼睛卻已經徹底被淚水模糊,隻能看見散亂的明黃色光芒閃爍。


    那是火爐裏的光。


    “爸爸!老爹!”爸爸第一個察覺了爺爺的生命體征消散,失聲痛哭。


    “爸爸——”姑姑也發聲大哭起來。


    接著,外麵又是一陣慌亂。


    “爺爺!”艾倫第一個哭喊著跑了進來,接著便是姐姐和媽媽,後邊是大嫂和大侄子。


    屋裏幫忙的其他人都在門外觀望者,凱特媽媽叫一個年輕些的女人去通知其他人。


    入夜幾個小時後的村子,像是平靜的湖中投下了一粒小石子,泛起微波。


    正在家人們悲痛的時候,我卻已經來到了屋外,看著飄在半空的旗子。


    “比洪別回來”


    夜幕中,這幾個字在我眼裏清清楚楚,甚至不需要借助下麵點起的火把。


    哥哥姐夫他們收到消息跑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快擠不下了。


    “也算風光。”李奧嘀咕了一句。


    “我們死的時候,也會有很多人來吧?”霸王龍忽然說。


    “應該會的,”我說,“不過那還很遠,而且,我也不希望有太多人,隻要家人們都在就好。”


    我已經擦幹了眼淚,因為爺爺的靈魂已經徹底消散,隻剩下一具衰朽的軀殼,人們悲痛哀泣,也隻因為他們在爺爺生命的最後關頭,還有很多沒說完沒交代的話,還不習慣今後沒有他的生活,或者說,任何人都不會習慣這樣的生活……


    如果爺爺可以不離開,或者說,生命沒有不可違逆的終點,人生就沒有生離死別的遺憾,可明知遺憾必將到來,卻還不肯安心接受,這就是凡人的情感。


    何其感性!


    何其幼稚!


    卻又何其可貴!


    其實所有人心裏都知道這一切無法改變,但還是拒絕接受,這是人最為脆弱也最為矛盾的地方。


    就像宇宙的最終結局無法改變,但任何生命在活著的時候都不會考慮這樣的結局,更妄談接受,甚至天真地無視這個終點。


    親人終將逝去,剩下的親人的悲哀也會慢慢就消散,然後,事實才會慢慢在人們心中紮根,成為漸行漸遠的記憶節點,時間繼續流逝,活著的人會再一次迎來另一個親人的逝去,這份悲哀再度湧起,隨著時間流逝,再慢慢消散……


    與此同時,新的生命會加入,讓這個循環永遠持續下去。


    新生帶來的希望,亡者帶去的悲哀,世世代代,就這麽延續著,這便是擁有情感的智慧生命。


    這就是生命的渺小與可悲,卻也是生命的偉大與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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