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非池摘下口罩,下巴平整,那道傷口已經看不出來了,戴口罩是因為他來的地方被霧霾攻陷。


    他遠遠朝她笑了一下。


    江懷雅的眼睛連著心尖都被點亮了一瞬。


    然而這短暫的光亮很快被泛上來的理智打磨柔和——


    她注意過這趟班次,來自黎喬娜的老家。一個北方的小縣城,附近沒有機場。於是他車馬勞頓,隻能到這元旦期間人擠人的站點,和她相逢。


    這一刻是沉默的,令人有些不自在。


    便利店裏的音樂隱隱約約傳出來,她居然發起了呆。


    聶非池等了一會兒,索性向她走過來,倚靠在同一堵牆上,耐心十足的模樣,好像和她在這裏耗一個新年也無所謂。


    這是他們倆的習慣。


    從前她的生活充滿禍事,每當需要傾訴的時候,就找一堵牆,罰站一樣雙手負背貼牆,能說上一兩個小時。聶非池聽得累,就也靠著牆聽。但他聽得特別不專心,手裏永遠有一台nds,無聊的通關遊戲一打兩個小時,抬表問她:“講完了?回去吧。”


    總是這樣,富有耐心,又漫不經心。


    江懷雅驀地回神,好像忘記了自己在哪兒。


    ——“哦,江潮在外麵。一起過去吧?”


    “等會兒。”


    他突然轉身。


    兩人本來就是並排靠著,他這麽一側,用身體整個擋住了她的去路。


    江懷雅抬頭,額頭隻到他下巴。


    聶非池仔細地端詳她的眼眶,用拇指尖輕輕碰了一下:“眼睛怎麽紅了?”


    “可能是真的有兔子基因吧。”


    他不作聲,配合地彎彎唇角。


    江懷雅把手裏攥著的那包煙舉起來,正色道:“被煙嗆到一下。”然後為了不被發現煙盒裏一根沒少,甩手把一整包拋進了不遠處的垃圾筒。


    “那天沒去送你,對不起。”


    聶非池微微俯身,把手搭在她身後的廣告牌上,額頭輕輕蹭到她的額頭,好像在用親昵來表達他的歉意。


    江懷雅心想他果然是在溫柔鄉泡了一泡,整個人泡軟了不少。她笑笑說:“沒事。”


    聶非池眼眸清得見底,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攏進這一方清池裏:“那為什麽又不回我消息?”


    江懷雅信口說:“最近忙。”


    “忙什麽?”


    “我有跟青海那邊的誌願者隊聯係,那邊事故頻發,需要更新一批警示語標牌。其實這種標牌設計也屬ndart範疇,是我的專長。”她說得一本正經,自己都投入進了這套說辭裏,“我一直在做這套標牌的設計。畢竟我也算半個受害者,得為後來人做點實事吧。”


    接下來的話他都不想問了。


    依照往常,他也許會追問,“忙得回消息的空都沒有?”。但這種追問總是徒勞的,因為問著內心有答案,聽著卻不想和盤托出。她很少用心撒謊,一戳即破的謊言隻會徒增他們兩個之間的尷尬。


    如果說他有從之前失敗的相處裏得出什麽經驗,那就是這一條了。


    學會不再向她索求答案,而是把他的心先放在她手上。


    聶非池別開臉,點點頭,好像在讚同她的說辭。


    江懷雅的手機響了,不用看都知道,是江潮打電話來催了。


    她於是歪著頭重複一遍:“那我們先去車裏?”


    聶非池有些出神。她原本對於親密友人的遊戲是極為熱衷的,但從出差回去開始就突然人間蒸發。他想不出除了沒有去送她以外,還做了什麽導致這變化。


    江懷雅在他眼前虛晃了一下五指,笑:“想什麽呢?”


    聶非池用另一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放手心裏摩挲了一下:“我在想,你回來這麽久,有沒有和我媽見過麵?”


    江懷雅不自然地把手抽回去,點點頭說:“見過好幾麵。事情我都說了,應該沒什麽事了。”


    他眼瞼忽然下斂。


    江懷雅仰起頭,調動笑容:“真的不走嗎,江潮估計等得要跳車了。”


    勉強也算是重逢,不說話顯得尷尬。


    江懷雅問了許多無關痛癢的問題,譬如霧霾嚴不嚴重,車上累不累。聶非池的話忽然少了許多,有問必答,但不會多說一個字。


    江懷雅心裏覺得怪別扭,到後來幹脆裝作看風景。


    那個撿塑料瓶的老伯還在。


    江潮的車已經不在原先的地方,要拐一個彎,走到路對麵。


    天氣真好。


    ……


    這一小段路,她總控製不住偷瞄他的下頜。


    那裏原本有一道因她而起的傷口,可是即使是這麽近的距離,看起來也依然平整光潔。他仿佛擁有異於常人的修複能力,縱使往血肉裏割上一刀,也能雲淡風輕地愈合。


    江懷雅皺著眉,盯著腳下紅綠相間的人行道。


    聶非池察覺她有意無意瞟來的視線,想說什麽,卻見她已經埋頭沒了對話的興致。


    江潮等了半天沒見人,倚在車門上透氣,看到遠遠並肩而來的兩個人,用力揮舞他僅剩的胳膊:“姐,非池哥!”


    兩人走近了,江潮甩開車門,瀟瀟灑灑坐進駕駛座,說:“你倆都坐後麵吧,我來開!”


    聶非池在車門旁邊站定,視線若即若離地落在他手上,心想難怪江懷雅會來。江潮沒跟他提過自己現在缺一條胳膊,需要人照顧。他還以為她是主動來接他的。


    江潮見他好似心有疑竇,往自己左臂呼了一拳:“放心!不礙事!”


    他又看向江懷雅:“你就這麽讓他開?”


    江懷雅:“……”


    像被教導主任揪住了把柄。


    這感覺很熟悉。他們姐弟從小就心大過宇宙,大多數時候意識不到自己是個神經病。


    但聶非池不一樣啊。


    他明知他倆都是神經病,嗬笑一聲坐進了副駕駛,好像沒把命放心上。


    江懷雅心虛,拍拍江潮的肩:“行了,你往後坐,我來開。”


    江潮見聶非池都已經落座了,悻悻往後換。


    反正怎麽著他都是個多餘的……


    三個人隨意吃了頓便餐。姐弟倆都吃過一點,等於是陪聶非池用餐。江潮閑著嘴巴,激動得恨不得把八歲到十八歲的事全回憶一遍,試圖勾起他倆的舊日情懷,然而那兩人像木頭一樣,隻顧吃飯。


    聶非池還好,偶爾會搭幾句腔。他姐的碗就像個麵具一樣,全程罩在她臉上。


    不是吃過了嗎?!


    江潮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


    江懷雅吃撐了,回去躺了一下午,積食,晚飯也吃不下。


    過了飯店,她主動攬過了幫江潮遛狗的活,牽著老黃出去散步。


    老黃盡職地溜了她三條馬路。


    散步運動很有成效。回到小區裏,她胃裏空空,在路燈下麵坐著歇息。


    坐下才發現,這條長椅正對著聶非池家窗戶……


    他們兩家父母由於關係親密,買的房子就隔幾棟。


    這不太好。要是被發現了她在這兒,她的形象豈不是跟偷窺狂沒差。


    江懷雅正這麽想著,老黃突然吠了兩聲,二樓的窗戶被應聲打開。她嚇得又是捂狗嘴,又是把自己拗成一個不容易看清的角度。


    等了好一會兒,窗戶裏伸出一隻手,澆了一小杯水在他家院子的綠植上。


    ……


    虛驚一場。


    她捏著老黃的兩腮,嚴肅教育了它一頓:“不要亂叫,知道了嗎?”


    他倆大眼瞪小眼,江懷雅覺得它的眼神非常安靜而真誠,慢慢鬆開了它。


    一放手。


    老黃:“汪——!”


    知道了!


    聶非池終於注意到了窗外的動靜,換了一杯熱咖啡,握著杯耳回到窗邊。


    一望,那一人一狗不知在玩什麽遊戲。


    江懷雅教訓完了狗,一抬頭,發現他倚在窗邊,靜靜地望著這裏。


    聶非池發現她的目光,默默抬起杯子,低頭抿了一口。


    月色孤峭。


    江懷雅連老黃什麽時候從她腳邊溜走了都沒察覺,一低頭,地麵上隻剩幾根金色的狗毛。


    她在綠化帶裏東翻西找,沒一會兒,手機的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聶非池發來一條消息——


    “不上來?”


    這邀約也太露骨了。江懷雅在夜風裏一個哆嗦,不敢回頭,怕他還在背後觀望,於是蹲著回了消息:“你瘋啦?”


    他又問:“你坐在底下幹什麽?”


    江懷雅心道這是她家小區的長椅,公共設施,她還不能坐了?


    然而比起回答這個問題,她覺得上一個也不算什麽了。


    鬼使神差地,她發了條消息過去:“……你家有飯吃嗎?”


    聶非池已經回到了書桌邊。


    雖然是假期,但年底的報告還沒弄好,他一邊按幾下鍵盤,一邊保持手機通訊。看到這一條,不禁莞爾。


    ——沒吃晚飯?


    他把這條打好,又刪掉。覺得這是顯然的。


    ——沒有熱食。


    父母都在外出差,他晚上趕工作,在外麵吃完了才回的家,仔細想想冰箱裏除了寥寥一些原材料,隻有三明治之類的半加工冷食。


    江懷雅在草叢裏蹲了好半天,終於忍不住回頭。媽的,窗邊空空蕩蕩,他早就不在那兒了。她揉揉雙腿起來,長時間的神經麻痹讓她早就忘了自己原本蹲下去是為了什麽。


    隻有手裏的手機用冰涼的金屬昭示著自己的存在感。


    “我可以給你做。”他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也許我喜歡被你浪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歲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歲惟並收藏也許我喜歡被你浪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