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這樣一個人,他救贖你,在最初最無助的時刻,那麽無論時光如何變遷,隻要再次站在他麵前,你便仍回到一無所有的時候。


    於我而言,屠鴉便是我的救贖,所以,我怎麽能夠放開他的手?


    ――往生橋佐官棽棽語


    斬靈殿外,冥河暗渡。


    四根粗大鐵鏈鎖著著了青色軍裝、渾身煞氣逼人的戰鬼。鎖魂鏈將他們困於深至胸口的冥河之中,鐵鎖兩端都緊緊的係在冥河兩岸的青石之上。沈缺與若卿立在冥河的石橋之上,眉目沉靜的望著掙紮怒罵著的那四隻戰鬼。有陰司經過,望著那齊肩並立的二人,皆遠遠深揖一禮,然後繞行。


    ——他們對長生殿的佐官本就有些許的恐懼,又加上他們將沈缺錯認成了沈辭,所以不敢接近。


    “一個未曾在森羅殿接受君冕的新鬼憑什麽關本座?”為首的戰鬼聲線嘶啞,怒吼著:“本座隨公儀君征戰四方時,你們與她尚不知在何處吃奶呢,你們一眾小輩憑什麽罰我?”


    重邪經過時,那隻戰鬼倚老賣老。


    他本來想出斬靈殿就召出往生橋,要直接回往生道的,但聽見那四隻戰鬼越來越無禮難聽的話後,卻提步走向那座立於冥河之上的橋。


    重邪與沈缺、若卿這些人熟識玩鬧慣了的,雖知重邪為尊君,卻依舊各種玩笑,從不拜謁,但今日,他們二人見重邪上了橋,躬身拜了下去——重邪左手食指之上,赫然是他平時從不戴的君戒。


    ——苦海渡者重邪不必他們拜謁,但往生橋君主重邪卻須他們尊以大禮。


    “長生橋佐官若卿謁重邪君。”


    “斬靈橋無常沈缺謁重邪君。”


    重邪點頭算作打招呼,他立於橋上,沈缺與若卿落後他一步站立,再不敢、亦再無資格與他並肩。


    重邪眸子淡漠,不怒自威,是長安初見他時的那幅模樣。橋下冥河中,那四隻戰鬼卻笑重邪拿了斬靈橋的君戒來作威作福。重邪未曾言語,倒是他肩上的冥鴉聞言如離弦箭矢般衝向那四人。


    隻聽“啪”、“啪”幾聲脆響,那四隻戰鬼臉上已落了幾個巴掌印——待冥鴉飛回時,旋地一落,化成紅裙妖嬈裹身的女孩子。


    這人年齡尚小,卻儼然絕色。


    沈缺與若卿見這人也微微點了點頭,女孩子對著他二人恭敬行了禮,然後立在重邪身後,與若卿他們並肩。


    這個女孩子是冥界之中最令人熟悉的陰司之一,也是冥界少有的握有權柄的女子之一。


    這個女孩子,名叫棽棽(shen),是往生橋的佐宮,堪比往生橋另一個意義上的君王,哪怕她的身份也不過是往生橋的一介高階陰司。


    就如長生君是這個少了冥君的冥府的標誌與巔峰一樣,棽棽是少了君主的往生橋的標誌,不過,這個少了君主並非是指君主缺位,而是指君主做了甩手掌櫃,將所有權力授予這個女子,然後……失蹤了,於是往生橋所有君令皆由這個女孩子欽定。


    整個冥界除少數陰司知曉重邪這位往生橋的君主,在某次去人間劫歸來後腦子一抽去了苦海做了一普通渡者外,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往生橋君主由於千年前那場大劫,或死或隱,並不出世,這棽棽雖非帝王,但位同帝王,她的權力與地位並不比十八座下橋的任何一位君王的權力地位來得低,可此刻,這女孩以臣侍之姿立於重邪身後,這並不難讓那四隻戰鬼猜出,他們眼前這個,便是二十四位君主中極為神秘的、被誤傳去冥界渡劫未歸的往生橋帝王。


    剛才,棽棽的巴掌便證實了這一點。


    “你們在冥界呆了那麽久,自然明白送往第一橋,然後受審再行處罰將麵臨什麽,這冥府在上古時幾乎由主管禮儀的公儀橋設計建造,你們曾為公儀君親兵,自然也明白第一橋的刑牢究竟有多恐怖。”重邪笑了一笑,又道:“斬靈君自然也是知道的,她有心為你們開脫,但你們竟因此認為她軟弱可欺,著實可惡。”他又說:“有錯便不能不罰,我覺著你們定是認為被罰浸於冥河三個月這懲罰太輕了一些,那索性再加三個月好了。”


    “這另外的三個月是本君以往生橋君主之名罰的。”重邪拂袖間將那四根鎖魂鏈收去,可四隻戰鬼卻依舊浸於冥河之中,不敢再出來,也不能夠再出來。


    ——以君主之名為罰,自有天道將他們禁錮著。


    ——沒有人能夠反抗天道,神佛不行,死人也不行。


    重邪似笑非笑,是極和煦的樣子,但既便是跟重邪相處了的若卿他們三人也極少見這個樣子的重邪。


    雖看著極和煦,可那三人卻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寒顫。


    重邪冷哼了一聲:“就算本君是拿了斬靈君的君戒來製裁你們,不過君戒既出,你們難道還能違抗君會不成?”


    四隻戰鬼戰戰兢兢,哪還有一分剛才那囂張的樣子,他們見重邪開口,忙一迭聲的應著。


    “很好。”重邪點頭。


    他處置完四個戰鬼後走下了架在冥河上的古橋,棽棽剛欲跟上去,就見重邪揮了揮手道:“我是要直接去人間的,你出不了冥界便不用跟來了,回往生殿罷。”他又補充道:“和若卿與沈缺他們玩玩,玩夠了就回往生殿。”


    棽棽聞言止了將邁出去的腳步,然後與若卿他們一起恭身相送。重邪剛走下這座橋,他的前方又有橋出現,一端連冥府,一端連人間,那橋在他踏上後複又突兀消失。不過這過程雖隻一瞬,也足夠讓人清楚的望見橋邊立著的石碑,朱紅篆字雖古舊,卻有凜然之意。


    ——往生橋。


    上麵寫著往生橋。


    看往生橋與自家君主不見後,棽棽一改剛才的一本正經。她一把抱住若卿的胳膊,笑得眉眼彎彎,十分溫暖。


    “若卿哥哥,這新任的斬靈橋君主真的傾國傾城,比虞畫姐姐與冥君森羅殿中的那位佐官還美嗎?”棽棽語氣驚奇,是極跳脫的樣子,可那跳脫之下,有冰山似的冷意悄然蜇伏。


    在冥界,居於高位且被人熟識傳頌的現存陰司中,最美者當為斬靈橋佐官虞畫和森羅橋佐官,棽棽聽人稱頌,斬靈橋新晉的君王是比冥界那兩位眾人皆知的美人還要美上幾分的女子。在棽棽的所見所聞中,那兩位佐官大人已是極美,她想象不出比她們二人還美的斬靈君該是怎樣的豔色。


    聞言,若卿與沈缺皆是一愣。


    斬靈君美麽?


    這個問題,他們似乎從未想過。


    初見那人時,她的目光澄澈,隻靈動表情,便叫人一下子移不開眼。平日相見時,他們注意到的,更多的是她的表情,而非容貌。


    不過,斬靈君其人很美。


    真的很美。


    沈缺喃喃,不似回答,倒像是低語:“很美,她是極美的,美到足以讓人一見傾心。”


    若卿也讚同的點頭。


    “褒施胭脂,峨眉淡掃。鉛華斂盡,卻比嫁妝。”若卿唇角噙了笑,稱讚,極自然的出口。語罷,複又微微笑,說:“重邪君說得很對,斬靈君是極美的。”


    “是不是斬靈君美到能讓人一見傾心,所以屠鴉見過之後才派了這四個戰鬼守護她,來向美人兒獻殷勤呢?”棽棽低語,眸光爍爍,顯然她並不知讓戰鬼來護著斬靈君的君令是長生君下達的,屠鴉君也隻是聽命行事。


    若卿與沈缺聞言又一怔。


    “棽棽,你當真是我冥界第一妒婦。”若卿聞言,低低笑出聲來。


    冥界二十四極天,包括二十四位君主在內,共有上萬陰司。這麽多人,並非全是自古便存在的。那麽多後來才補充的陰司,有些是在上古大戰中逃入人間的陰司後代,世襲了他們祖先的職位,有些是斬靈橋的勾魂吏自人間捉回來的靈力微弱的妖鬼,但更多的,是執念太重而無法再入輪回的鬼。


    棽棽三者皆占。


    她有上古時往生橋第一任佐官的後代,自出生起,她的名字便被錄入了長生君的浮羅書中,隻等她百年之後,就可承襲她父親的尊位,入冥界為官。然而事情從不是你想怎樣便會怎樣的。


    商末,她是妲己。


    妖物入體,妖毒侵魂,禍亂天下,死後,她成了妖鬼。可作為陰司後裔的她,作為妖鬼的她,執念重得,連苦海都承受不住。


    她的執念是屠鴉君,是商末屠鴉君的劫身帝辛,是商的亡國之君,是禍亂中護她、愛她、寵她的夫,是那個群起而誅她的時刻亦不放開她的手的那個男人。


    原本,作為冥府陰司,甚至隻是一個普通的鬼,當他們在人間死去,他們就與前世的聯係斷了,可是,棽棽卻將這份執念執著了千萬年,哪怕屠鴉君從不回應她的這份執念。


    “斬靈君雖美到足以讓人一見傾心,可我們並不是人,不是嗎?”若卿又淡淡的笑道,可沈缺聞言,並思及棽棽先前的話和她這千年來的所做所為,卻冷了眸子。


    “你最好不要把你的那些小手段用在我家君主身上,不然,我自己都不曉得我是否會殺了你。”沈缺語氣沉沉的,帶了冷意與殺意。


    恍惚間,棽棽分不清她麵前站著的是平日裏那個玩世不恭的沈缺,還是冷麵冷心的沈辭,可是,她在轉眸間見到她麵前這人一身白衣後,不禁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很難說哦,”棽棽笑靨如花:“倘若她不自量力的想要接近屠鴉,我自己也不曉得我是否會冒大不韙殺了她。”


    她的話,讓若卿打了個寒顫。


    這數千年來,也不是沒有過女子盤旋於屠鴉身側,而屠鴉君想向來都是來者不拒,可那麽多女子,最後卻沒有一個能夠留在屠鴉君身邊,她們最後的結局,不是被棽棽打入了輪回,就是被丟入各個極天的最底層,做了最低階的雜役陰司。


    棽棽的妒婦之名,流傳也久了。


    不過,棽棽能夠放肆,這樣的濫用職權,從未被格以刑律,完全是她掌握了往生橋的君權,再加之,她處理的那些人物在冥府算不得什麽有名的,引不起各橋高階陰司的重視罷了。但這次,她口中的‘她’,是一橋的君主。


    若卿向來不理長生道之外的事,所以,他雖對棽棽這種行為有所異議,卻也未曾開口說什麽。若卿正欲尋一借口回長生殿,以期不攪進他們之間,可是他在轉眸間,卻見血月之下,無花的明月盞叢中,似有煙嵐盛開,旋成一抹清白的身影,流雲舞袖翻飛,掩住了她身後的一抹華彩,或者說,那道清影素來低調,隻將自己隱於那抹白衣之後,無聞卻有名。


    凶名。


    “喲,我好似聽見有人在打我家君主的主意呢。”女子清麗嗓音帶了幾分笑意。


    虞畫見了立在橋上的三人,卻不打招呼,她隻偏頭,對她身後的那抹烏色身影,婉婉一笑,開口道。


    “那便殺了。”男子一身玄衣,明明他臉上是如玉般的清潤神色,語氣亦和緩十分,可他的話,偏偏叫人自心底升上一抹寒意。


    “虞美人,哥。”沈缺走下木橋,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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