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東區一間旅館客房,門窗緊閉,可依舊模模湖湖可以聽見外頭傳來的混輪聲響。


    霍亂來的太突然了,病發的速度,也遠超正常疫病症狀凸顯的速度。


    突然倒地,周圍行人的尖聲驚叫,抽搐的車夫, 失控的牛馬車衝進街邊的商店。


    以水東的一艘小船為中心,大半個餘江城,忽地陷入了混亂與恐怖之中。


    客房內,盤腿坐在床上的謝猙,低頭看著手心裏泛著微光的護身符,對窗外的混亂之聲,充耳不聞, 輕笑了一聲,


    “早了。”


    一名侍者小心的推開門進來, 低著頭,請示道,


    “謝猙大人,章光烈大人那裏既然已經提前發動,那是不是要提前遣人知會各隊頭領,由外圍往水東靠攏?”


    “不必了,既然定的是夜間,那就夜間我們再動。”


    謝猙閉上雙眼,侍者低頭不語往外退去,謝猙忽的眼皮張開,


    “已經是一場瘟疫了吧?”


    侍者不解其意,拱手實話實話,“小的先前在窗外看,街上行人, 十者倒其二三,且擴散之快, 才十來分鍾, 便眼見又有幾人萎頓於街邊……烈性, 染病者眾,傳染廣泛,自然是瘟疫了。”


    …………


    雖然快,雖然不合疫病正常發展的規律,雖然還沒出現人間慘劇連篇累牘的報道,但自然已經是瘟疫了。


    途徑榷運局,匯合了另外十幾名被從睡夢中叫醒的鹽警。


    兩輛由榷運局特購的卡車載著三十幾名鹽警們,循著法器羅盤的指示,駛向水東。


    沿途行人最多還隻是東倒西歪,還沒出現那種殍滿道旁,屍首腐爛,滿城縞素的瘟疫標誌。


    這些社會的反應需要時間,才會最終呈現鹽警們的眼前。


    哪怕是冰冷冷的死亡數字,也需要等到政務係統官員初步穩定後,才能整理出來。


    但是有預期的死亡,造成的壓力,並不比已死要來的輕鬆。


    沒有滿地腐屍,但衣著破爛的小孩抓著大人的屍體嚎啕大哭, 也著實是給鹽警們心裏來了沉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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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有第一名鹽警出現症狀時, 各鹽警就已經往自己身上貼了【辟疫符】。他們暫時無憂。


    吳青沒有辟疫符, 但是自有其他鹽警遞吳青一張,吳青還多要了一張,自用陰陽氣激發。


    他距離合法拿到詭物,都已經近一個月了,有陰陽氣也不值得懷疑。


    不過便沒有餘力,能夠救援道旁民眾。


    兩輛卡車副駕駛位上,分別坐著吳青和常英,吳青的神色中有一絲擔憂。


    而常英,是比吳青更直接的麵目焦灼,無論他之前行事如何,但其立場是袒露無疑的。


    憂國恤民,公忠為國,不止一次曾提點吳青鹽警之職責,乃是保境安民……


    兩車在混亂的街道上艱難前行到一半,數位鹽警手中的羅盤指針,就已經是失去了方向。


    可想而知,是水東的章光烈見目標已經達成,便重新封印了【積病閡】,防止暴露自己的位置。


    不知多少名坐在後車廂裏頭的鹽警,怒不可遏的拿拳頭後車廂中布置好的醮壇,罵罵咧咧伸腳踢在黑漆漆的乾寧式重機槍和五七快炮上。


    躁鬱的氣氛一時難以遏製,兩輛卡車停在了路邊,鹽警們下車商議。


    理所當然的,在失去了明確目標後,部分鹽警慮及自己的家人,已經提出,要先回去救自己的家人,之後再考慮敵人的問題。


    常英無意也無力阻止,最後分了一半人手按照各鹽警的寫下的地址,分了一輛車,前去救治各鹽警家屬。


    吳青沒有和這批人一起回去,但寫下了施大海家的地址。


    因從水西趕來水東的途中,途徑天柱合作醫院,吳青已經拿著多要來的一張【辟疫符】,貼著在張仔七的身上,叮囑他一定不能拿下來。


    張仔七的訝異,當時急匆匆的吳青也是管不上了。


    剩餘的一半鹽警,按照原路徑,還是趕到了水東區,但麵對混亂的局麵,已經失去羅盤指引,眾鹽警也隻能如同無頭蒼蠅一樣,見哪裏有混亂,便上前去維持治安,能挽救多少,就先挽救多少性命。


    盡管是由詭物引起的瘟疫,但瘟疫就是瘟疫,這是醫師們的工作領域。


    “砰!”


    夜幕已經降臨,粘稠如墨的夜色中,吳青隨意一拳打翻一個趁亂搶劫的小打鑼仔,望著哭聲遍地的長街,怔怔入神。


    讓他心底提不起氣勁來的正是此番景象。


    繞是以吳青眼裏不見人命的性格,此時遍地無人敢去收斂的屍體,死氣凝聚的涼意,也還是讓男人心底陣陣發寒。


    與之相比,他先前殺那幾個小貓小狗,又算得了什麽?


    還有讓男人想不通的問題,就算是邪教,他們散布瘟疫和死亡,也會喊一個“淨世”的口號。


    而事實是明照法會什麽口號都沒有,彷佛就是為了散布瘟疫而散布瘟疫。


    純粹的破壞欲望?


    吳青無從得知,但不知何處起的淒厲哭聲,時不時的鑽入他的耳中,讓他心煩意亂。


    驀然!


    轟隆!


    粘稠的夜色下,一聲震天的巨響狠狠的撕裂天際,每個人都暫時的耳鳴了一陣,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側臉都是火紅一片。


    吳青甚至感覺自己的腳下的碼頭路都顫了顫,心驚未定,他便和在場所有人,都猛然抬頭往巨響的方向望了過去。


    天邊的幾縷薄雲被吹散,映耀天邊的火光,正是第九混成旅駐地的方向。


    吳青和不遠處的常英對視了一眼,兩人眼裏的驚駭和疑惑碰撞了一下。


    他們不約而同都想到了明照法會先前收攏的山匪,超過三千人的山匪。


    答桉彷佛在這一刻浮現出來。


    明照法會的目標是駐紮餘江的第九旅第一團?


    不對,這猜想又立馬被吳青和常英否定。


    須知第九旅第一團中,是有常駐的軍籍練氣士的,能夠將餘江城弄得大亂的疫病,未必能夠擾亂第九旅第一團的秩序,而且下午發生的疫病,現在晚上。就算第九旅第一團的駐紮軍官,被搞得一時焦頭爛額,到現在肯定已經整頓好了軍紀。


    就憑那三千多號山匪,攻擊軍備強悍,士兵數量超過兩千名的第九旅第一團駐地,無異於以卵擊石。


    吳青盯著遠處的映天火光,眯了眯眼睛。


    是這場震天撼地的爆炸給了明照法會底氣?但這是什麽東西的爆炸?


    收回目光,吳青往常英的方向小步快炮過去。


    常英已經在大喊著聚集鹽警,準備往第九旅第一團駐地去探查一二。


    …………


    和吳青等人同樣驚駭疑惑的還有許多人。


    榷運局後山,天柱分觀柳明殿,席玄月神色難明,早在下午疫病出現時,她就已經預感不妙了……


    鎮守使公署。


    和一般喜歡將政務辦公處與軍務辦公處放一塊的將軍們不同,管春武的鎮守使公署,並不在第九混成旅駐地。


    鎮守使公署和其他政府公署一起,設立在租界區。


    管春武習慣單雙日,分別在鎮守使公署與第九旅第一團駐地,處理政務和軍務。


    今天正好是十月五號,他便是在鎮守使公署辦公。


    當然,重兵把守是一定的,而此時這“重兵”無疑是削弱了第九旅第一團駐地的守備力量。


    下午的疫病沒有太大的影響到他,身為南餘道長官,自有一堆人從方方麵麵來保障他的生命安全。


    心情變糟很難免了。不過自有數量龐大的南餘道官僚,在經曆了初步的驚慌後,鎮定下來,替他去處理疫情。


    端坐在椅子上,軍裝嚴整的男人聽著勤務兵匯報駐地可能遇襲的消息,兩條眉毛幾乎豎立。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沒有人能夠從管春武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驚慌。


    隻是即刻下令,聯絡保安團副團總,且讓在此地防守的親衛隊們整備上車,匯合保安團後,馳援駐地。


    保安團正團總為餘江縣縣知事,平時處理政務,保安團的軍事整備訓練,便都是由副團總執行。


    管春武的從椅子上站起,桌上的台燈將他雄渾的影子,投到了屋外的台階上。


    幾輛卡車剛裝上幾十名士兵,大燈一打,往外衝出去沒多少路,就被一名騎著馬,匆匆趕來的傳令兵攔下,灰頭土臉的傳令兵帶來確切的軍情,直吼破了嗓子,


    “報告將軍!第九旅第一團駐地遇襲……我部的軍火庫被炸!!”


    隊伍最前頭警戒的副官米春輝隻覺得臉色煞白,連忙發問,


    “到底怎麽回事?軍火庫怎麽會被炸!?”


    “有內應,還有有山匪襲擊,天色灰暗,看不出有多少敵軍。”


    米春輝目眥欲裂。


    “慌什麽!”


    管春武麵目沉著,即刻下令,


    “無妨,就算軍火庫被炸,第一團也絕不可能是區區一夥山匪所能夠擊敗的。”


    第九混成旅,全名是中央陸軍第九混成旅,由舊乾朝時期所向披靡的六鎮新軍擴充而來,乃是新軍政府能夠執掌乾國大部分土地的根基之一。實力強悍。


    這波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山匪,想也知道,大概是借助最近增加的商流混進了餘江,人數不可能太多,幾千人頂天了。


    就幾千人,絕對不可能是第九旅第一團兩千士兵的對手。


    整個乾國最精銳的正規軍之一和連一人一槍都做不到的土匪打防禦戰,哪怕隻是死的人多了點,往後管春武都能成為諸將軍中的笑柄。


    管春武接著下令,


    “不必匯合保安團了,我們先行前往駐地馳援,裏應外合,擊潰匪幫。”


    “是。”


    五輛卡車,載著上百名親衛隊士兵,十挺乾寧重機槍,撲往了第九混成旅駐地。


    沒人會覺得管春武這道命令自大,十挺乾寧重機槍,往正在進攻駐地的匪幫身後一架,便是一道死亡線,到時駐地的第一團步兵趁亂襲出,與管春武這隻親衛隊裏應外合,沒個大幾千山匪拿命填,不可能突破防線。


    車隊往保駐地的方向駛過去,燈圈在道路上跳動著,馬蹄聲如同奔雷,不知多少碎石被蹄鐵和輪胎,飛濺出去。


    也讓沿途見識到車隊的百姓們,心中發寒,先是瘟疫,又是不知從何處來的驚天爆炸聲,最後是軍隊行動。他們彷佛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路上遇見了同樣往第九旅駐地方向趕去的鹽警們,米春輝沒有給這十幾人鹽警什麽好臉色,管春武倒是和顏悅色,讓這十幾名鹽警暫時加入自己的親衛隊。


    而接下來戰況,也確實如管春武所料,都沒有鹽警們發揮的特定餘地。


    循著猛烈的槍聲,親衛隊輕鬆突破了土匪們鬆散的哨探防線。


    匪幫之烏合,可見一斑。


    輪胎摩擦沙土濺起的灰塵衝到了土匪們陣地身後,先是五挺乾寧重機槍,對準土匪,吐出耀眼的火光!


    肢體在這一刻,七零八落。


    片刻後,卡車另外半邊的五挺乾寧重機槍,也是調轉了槍口,加入了戰鬥中。


    金黃色的火焰朝著烏合之眾們傾瀉,槍聲響徹整個戰場,黃澄澄的彈殼包穀米一樣冒個不停。


    每一發子彈,都意味著不遜色於攻擊性符籙的威力,這樣的子彈,在戰場上鋪天蓋地。


    黑紅色的鮮血,和漫天的肉屑,爭先恐後的填補著吳青的視野。


    他站在十挺重機槍的後方,靜靜的觀摩,火光填滿了他臉上每一道溝壑,清楚的照出了他的麵無表情。


    和上次自己親手操作重機槍一樣。


    這種狂躁的肅殺感覺,和個人實力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是暴烈驚人,完全無可抵抗的火力戰爭!


    ………


    管春武率領親衛隊趕赴戰場不過半個鍾頭,槍聲就變得零落了起來,土匪們扛不住前後夾擊的猛烈火力,丟下了不知道多少具屍體,潰散而逃,卻最終逃不出火力網的覆蓋,和他們的同夥一樣,變成地上的碎肉。


    同樣在觀戰的米春輝瞥了一眼鹽警們,說不上是看著吳青,還是看著常英,慢條斯理道,


    “待會打掃戰場,就麻煩你們了。”


    吳青沒有回話,常英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這時一匹駿馬疾馳而來,馬上的傳令兵,正是先前被管春武派出去傳令保安團的士兵,他扯著嗓子。


    “將軍!保安團被土匪襲擊,已經戰敗!!!”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這場戰鬥中的土匪,未免太少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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