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過後的青石板水氣猶存,裴涯隻多立了一會兒便覺周身潮冷,更不必說裴淵。


    “好端端地,二哥坐這裏為何?若有心事,咱們兄弟倆進屋喝酒去。”


    裴淵的身子像是定格住,無動於衷,半晌過後才艱難開口,“太子還在燈市長街上。”


    裴涯知道今日該是裴淵奉旨陪秦翊過生辰,他也沒多想,“自有護衛會送殿下回宮,二哥你是太為他擔憂了。”


    冬日夜間的風更大了許多,吹得身上熱氣彌散。裴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心念著方才好容易靠喝酒暖起來的身子,又涼了。但見裴淵不言不語,黑暗之中又瞧不清他的眸色,裴涯細思了半晌,愈發覺得蹊蹺。


    “涯弟。我可能做錯了事。是我故意將阿翊留在了那裏。”渾沉的聲音像是卡在喉中。


    這一句簡直如當頭一棒,敲得裴涯渾身顫抖,“二哥,你莫不是跟我說笑呢?還是你瘋了?太子還是個孩子,又是聖上的心頭肉,他出了事情,我們裴家都要陪葬啊!”


    是啊,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可正是因為太子還是孩子、最容易被欺騙被拋棄,也正是因為他是秦徽的心頭肉、東秦國後繼的唯一血脈,他才要將他留在長街上自生自滅。


    眉心緊鎖,裴淵苦笑出來,卻怎麽都散不盡心中的苦。


    今日的一切都在他計劃中,唯有放天燈,出乎意料,也險些動搖了他的意誌。


    他清楚地記得太子對他說的:遇見師傅,整個曆史都成了路過,唯有此刻,成了風景。字字珠璣,扣他心弦。他隻有不停地告訴自己:任他什麽路過,什麽風景,太子隻是孩子,孩子說的話都是不長久的,不走心的。


    見事態如此嚴重,裴涯的三分醉意立刻散了,渾身清明,腦筋通透。


    “我這就去燈市尋太子。他人小,又那麽依賴你,現在不知道是多可憐。他能有多大的過錯,讓你這麽對他。”想責備自己的兄長,卻於心不忍。


    裴涯長歎口氣,正欲抽身趕去燈市,剛出府門,就迎麵卻撞上了第三個人。


    蘇衍才從宮中策馬趕來,他一臉焦躁,見到裴涯立刻翻身下馬,扯住他,“你二哥呢??”


    裴涯猜到蘇衍為何而來,想隱瞞,便打馬虎眼,“我未見到,他該在外麵。”


    “胡說。”蘇衍到底位在裴涯之上,年紀又長裴涯幾歲,他一聞到裴涯身上的酒氣,就毫不客氣起來,“快叫你二哥出來,東宮殿出事了!”


    裴涯左右為難,不知所措。正當時,隻聽不遠傳來裴淵的聲音,“蘇大人。”


    他已經起身,長衣及地,立在銅門邊。蘇衍立刻上前,“裴大人,太子殿下還未回宮,東宮殿裏都炸開鍋了!再過半個時辰,宮門就要下鑰,太子若還不回去,驚動了聖上,咱們都要掉腦袋!”


    生死關頭,裴涯已經緊張地冒出冷汗。他一個字兒不敢多說,生怕叫蘇衍看出真相,禍及裴淵。


    “我知道了。”裴淵淡淡作答。孽緣。他愛護了太子四年,四年的投入已成習慣,如今他想做一個狠心決絕的人,都不能夠了。


    裴淵伸手奪過了蘇衍手中的馬鞭,還不等另兩人反應過來,就已跨上駿馬,絕塵而去。


    荀歡坐在路邊的石階上,幼小的身軀縮成一團,卻還是難敵寒冷。


    從前不論她撒嬌還是闖禍,都有裴淵陪著,罩著。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世界覺得孑然一身,孤立無援。


    她也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原來,在裴淵的內心深處,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太子,換言之,不喜歡她。


    吵過,鬧過,也花癡過,現如今是不是該到她回去的時候了。可是怎麽辦,她竟是那麽舍不得他。


    片刻過後,荀歡直起身,朝著皇宮的方向邁開步子。她不能繼續傻等下去了,如果叫人發現太子失蹤,那麽首當其衝的就是裴淵。盡管是他舍棄她在先,她還是不忍讓他遭受處罰。


    悄然間,連荀歡自己都沒有發現,她以為的拯救其實已經變成了對裴淵的縱容。


    噠噠的馬蹄漸響,從已經空蕩無人的長街盡頭傳來。


    裴淵遠遠就望見了太子蹣跚前行的身影,這一刻,他的內心像是打翻了烈酒壇子,辣得生疼。


    師傅——荀歡豎起耳朵,心裏的小鼓咚咚不停。該是裴淵,該是裴淵,她充滿希望地回頭看去,隻見那個讓她五髒六腑齊齊愛慕的人,正從一片黑暗中顯出身形。


    “師傅——”


    她控製不住自己的腳,隻在確定他的那瞬間,就義無反顧地朝他奔了過去。


    裴淵連忙勒住駿馬,一個翻身落地,轉眼就將秦翊抱在了懷裏。


    裝作對一切一無所知,她癡癡地道,“師傅你總算回來了,翊兒等了好久。”


    “師傅錯了,不該讓你等這麽久。”在楚楚可憐又童言純真的太子麵前,他的一切堅持都崩塌了。裴涯說的對,他還隻是個孩子,能有多大的錯,讓他這麽對待他。


    裴淵摟著秦翊,快馬加鞭,總算趕在宮門下鑰前將他送回了東宮殿。


    然而東宮殿裏燭火通明如晝,卻異常安靜,裴淵牽著太子走到正殿跟前,他的心開始不安。


    果然如他所料,秦徽正端坐在主位,底下烏壓壓跪著東宮殿的所有宮人。


    裴淵不敢抬眉,重重跪了下來,“微臣拜見陛下,請陛下降罪。”


    荀歡也被眼前凝固的氛圍嚇到,她偷偷瞟了一眼秦徽,隻見秦徽的麵目冷如冰霜。


    “兒臣拜見父皇。”荀歡打了一個哆嗦,也軟軟地屈膝跪下。


    秦徽怒從中來,指著一旁的更漏問裴淵,“裴太傅,這是幾時了?!”


    “微臣有罪,萬死不辭。”裴淵深跪不起,額頭伏在地上,心中浮現的卻是父兄的容貌。


    秦徽長吸一口氣,睥睨裴淵,“朕念及你父兄於社稷有功,才特賜你太子太傅之位,沒想到你竟不能勝任。”


    “不!”荀歡連忙磕頭,“此事都是兒臣的錯!都是兒臣貪玩,違拗太傅的意思,固執不回皇宮。請父皇明察,不要降罪於右太傅。”


    秦徽毫不放鬆,“太子行為失當,全是太傅之錯。裴淵禁足一月,閉門思過,再扣半年俸祿。”


    這個處罰要比荀歡原本料想的更能接受,她便乖乖住了嘴,避免火上澆油。


    秦徽又一一叱罵了東宮殿的其餘人,最後轉而怒斥了太子一番,斥他頑劣不堪。荀歡垂著腦袋聆聽教誨,秦徽見他有悔改之意,這才遣散眾人。


    太子的事情還沒著落,裴涯好說歹說才送走了蘇衍,正一個人候在裴府門前等裴淵回來。


    裴淵安然無恙地出現後,他連忙迎了上去,“二哥,怎麽樣了,太子已經回宮去了?”


    裴淵心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跟著裴涯,兩人一同繞進府中。


    裴涯趕緊撫了撫胸口,“謝天謝地,二哥你再不能這麽嚇唬我了。”


    行至府中的假湖跟前,一直不言不語的裴淵突然停下腳步。裴涯疑惑望他,隻見他躬身拾起了一大塊石頭,將湖水表麵的薄冰砸開了洞。而後將懷中取出的一枚長鑰匙,咚地一聲沉入湖中。


    裴涯隻掃到一眼,卻認出那鑰匙是皇宮製鎖特有的規樣。


    次日一早,還不等宮人進來伺候,荀歡就先跳下了床榻。


    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裴淵的確變了。自他告忌父兄歸來,他就換了一個人。昨晚的事情過後,荀歡細細縷了這些天裴淵的異常,想來想去,唯一的突破點就是暗間中的那份書卷了。


    當日在藏書閣的侍衛麵前,荀歡做賊心虛,緊張的甚至無暇瞟上書卷一眼。不過,幸好多年不動腦子的她也心機了一把,悄悄將鑰匙掉了包。


    她躡手躡腳地掀開枕下的三層錦褥,從下麵掏出了裴淵曾交給她的那枚鑰匙。


    再一次前往藏書閣,荀歡更加輕車熟路了。殿前的侍衛向她行禮問候,她也十分自然地擺手示意他們起身。她先是裝模作樣地在高高的檀木書架之間穿梭了幾遍,而後趁著無人注意,嗖地開鎖溜進了隱秘的暗間之中。


    暗間裏的一應擺設還如之前,她很快就憑著記憶找到了裴淵看過的那份書卷。


    沒來由地緊張讓荀歡停下了動作,她有些害怕,害怕那書卷中寫著什麽無力回天的真相。


    深吸了一口氣,她踮起腳尖,拿下了書簡。


    書簡有些沉,為了不發出聲響,她的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然而,就在她攤開書簡之時,她驚愕住了。


    那排列整齊的竹片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這不可能啊,當日裴淵分明讀過的,怎麽會沒有隻言片語?


    嗡地一下,腦中像是炸開了一片響雷。荀歡立刻從書架上扯下另一卷書簡,果不其然,那上麵也是空空如也!


    第三卷,第四卷,皆是如此……


    糟了,一定是被人發現了!荀歡慌忙將這些書簡放回原位,失魂落魄地扣上門鎖,跑出了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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