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走後,裴淵才從內室緩緩旋出來,而他的身後,跟著擎堅。


    這次出現,裴淵並不是一個人,剛才他與秦翊的那番對話,被隱在內室的擎堅全數聽見。


    見裴淵持續沉默,擎堅率先笑道,“沒想到,你說的還真不錯,這小皇帝真是惦記你啊。”


    裴淵垂下目光,側目瞄了擎堅一眼,“你相信我了?”


    “誤會誤會,方才的一切又不是我設的局。是你想來裴府悼念你的弟弟,恰巧遇上了小皇帝罷了。”擎堅上前一步站在了裴淵身邊,用手背敲了敲裴淵的手臂,“隻能說,在下比以前更相信你的能力了。”


    “那就好。”裴淵的回答十分簡短,他走出殘敗的房間,望著焦黑的門楣,心中一陣淒然。他從來就沒有想過,過去被裴疏裴濟視為死敵的夷胡人,也會出現在裴府。如果父兄在天有靈,會恨他這樣做麽?


    “裴大人,在下不明白,那小皇帝這麽舍不得你,你幹脆隨他風風光光的回宮續職,多好?”擎堅搓了搓手,遺憾地唏噓起來。


    裴淵搖頭,目光落向遠方,“我父兄弟三人的血債都係在我身上,我壓抑著剜心透骨的恨意忍了大半年,還差這幾天麽?”


    這些日,他走遍京城,也訪遍了他父親的忠實門生故交。他想回朝攝政,光有秦翊的扶助沒有用,必須要事先得到部分朝臣的支持。


    不是不出手,隻是時機未到。


    次日早朝,就如蘇衍先前預料的那樣,驚濤駭浪,矛盾十足。


    蘇撫看見了被秦翊駁回的奏折,卻還是不依不饒上疏請奏。不過,為了避嫌,他自然不會直白提及任命他的兒子蘇衍,這樣沾親帶故的話,要有別人來說。


    荀歡也將一切都看得明白,然而還未等她回應,就有另一撥朝臣站了出來,指出皇帝年幼,理應由太後輔政,太傅之位可有可無。


    荀歡看著唇槍相對的兩撥勢力,累覺不愛。滿堂的文武大臣,好似沒一個人把秦翊放在眼裏,聽來聽去,都在為自己的陣營牟利。


    冷眼觀望了許久後,荀歡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眾人皇帝的存在,她清咳了一聲,開口道,“列位愛卿的意思朕都明白。朕確實少不經事,朝政大事需得太後及能臣兩方輔佐,列卿莫要再生爭執。”


    她轉而望向蘇撫,“蘇大人,朕昨兒駁了你的折子,如今思前想後,決定依你之言設太傅之位。不日後,朕就會擬旨。”


    接著,她又照顧起此刻正在一旁聽政的太後,“太後溫敦賢厚,伴先帝左右多年。朕決意,在朕成年前,太後可以隨朝聽政。”


    隱在紗簾後的年輕太後心中暗驚,她有些認不出眼前的秦翊了。還記得那時候秦翊去她宮中,塗眉畫目,將中宮殿攪得烏煙瘴氣。這孩子,莫非是脫胎換骨了?


    就連一直俯身候在殿下的蘇衍也驚愕了,昨晚他是教過秦翊該如何回應朝臣的上疏,可他傳授的完全不是秦翊剛才說的那套。


    一個六歲的小皇帝,卻能說出這樣一番刻意平衡朝中勢力的話,著實讓所有人驚訝。


    散朝之後,蘇衍心思沉重地從啟輝殿中走了出來。剛下了長階,就有幾位朝臣從後麵叫住了他。


    “蘇大人,恭喜恭喜了呀。”


    “是啊,恭喜了。”


    這幾人接連向蘇衍道賀,搞得蘇衍十分莫名。


    “皇上說了,不日就下旨任命太傅,蘇大人有眾臣支持,實至名歸啊。”


    蘇衍皺起眉頭,心中不悅,卻礙於蘇家的麵子沒有發作,隻是平淡道,“皇上聖意難測,還是等皇上下旨後再說罷。各位這麽輕飄飄的道賀,在下卻生受不起。”


    這幾個朝臣本來也是為了拍蘇撫的馬屁,才跟蘇衍說了這番話,當真是輕飄飄的。


    蘇衍看著這些烏合之眾走遠,沉重的心思還是沒有放鬆絲毫。他比誰都清楚,他雖然曾為太子左太傅,可秦翊跟他從來沒心貼心過。他總有一種預感,秦翊不會任命他的。裴淵已經死了,秦翊若是惦記他,早該任命他了。


    當晚,荀歡還留在啟輝殿裏。


    她發現這些雪片般的奏折真是無聊,翻來覆去數十本說的都是一個意思。看來不早日任命太傅,這些有意見的朝臣是不會停止請奏的。她也覺得自己確實需要輔佐,現在這些還都是簡單的奏折,等以後級別提高了,她一個人肯定應付不來。


    過了一會兒,太後端了一盤可口甜羹來看望秦翊。遠遠望去,皇帝好像在苦讀奏折,實際上,荀歡早已經閉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太後忍不住笑了出來,輕輕碰了碰秦翊,“皇帝。”


    荀歡睜開迷蒙的雙眼,砸吧砸吧嘴巴,“母後?”


    “來,先吃一碗甜羹,而後回寢殿休息吧。”


    荀歡扶著案台撐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後,接過甜羹,嗖嗖喝了起來。腦力勞動真是累,她心中哭喊,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啊。


    太後拍著秦翊的後背,幫他順氣,“慢點慢點。”


    一碗甜羹下肚,荀歡擱下碗勺,突如其來問向太後,“母後,你覺得朕該任命誰為太傅?”


    太後斟酌片刻後,周全道,“陛下也看到了,朝中支持太常卿蘇衍的聲音最多。而他本就是太子左太傅,順位成為太傅,也是情理中的事情。陛下年幼,會需要蘇撫這樣的重臣鼎力支持。不過,陛下也要考慮到,若是任命了蘇衍,蘇家就在朝中獨大,日後恐怕難辦。”


    荀歡撇了撇嘴,無奈道,“母後,你這樣一說,皇兒覺得更難辦了。”


    太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頭,“最難是君王。”


    這句話荀歡很受用,她這才登基多一會兒啊,就深深體會到帝王的艱難。看樣子這個謹慎的太後是不會給她明確的提議了,如此頭疼的問題還要她自己來想。


    她也不是不喜歡蘇衍,蘇衍明事理通史常,脾性也好,這些年對她的整蠱都是百依百順。除了他是蘇家人背後有蘇撫這點,其餘都是一百分好麽!


    可是,可是就算這世上有一個人樣樣都出色,還是敵不過那個人在心中的位置啊。


    荀歡長歎一口氣。


    若不是昨日遇見裴淵,她應該早就下旨任命蘇衍了。


    可是偏偏這時候,她心中的無可比擬回來了,那人的光芒,足以讓周圍的一切黯然。


    太傅之位,她任性地想為他留下來。


    困了乏了,她接連打了好多個哈欠後,便依著太後的意思,回寢宮休息去了。


    得知皇帝即將擺駕回殿,守殿的宮人一一點亮了寢宮的燭火,照得室內通明如晝。荀歡方才在回殿的轎攆上小憩了一會兒,現在反倒精神了些。


    洗漱更衣過後,宮人又循序扣滅了大半燭火,依次退下,合上了殿門。


    借著床榻旁邊幾盞微暗的燭光,荀歡跳下榻去,躡手躡腳從櫃子裏掏出了一方錦盒。那錦盒裏收的,就是當初燈市上裴淵所寫下的她的名字。


    荀歡輕輕拂過竹簡上的透著骨力的字跡,嘴裏嘰裏咕嚕的念叨起來,“求靈求佛求菩薩,正麵裴淵,背麵蘇衍!”


    啪!


    竹簡掉在地上,清脆一響。


    “先皇啊先皇,千萬別怪我這麽愚昧……”


    荀歡眯眼望去,隻見上麵空空無字,她的名字被壓在了地上。所以天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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