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支起的大鍋裏,濃稠的大茬子粥翻滾著,玉米濃鬱的香氣四處彌漫,卻怎麽也蓋不住從土裏透出來的血腥氣。熊熊燃燒的火焰映亮了在場所有的華工,夜風的吹動下,他們的臉色時明時暗,時陰時晴。


    即便他們當中有的人還聽不懂英文,但也在戴平安這番血淋淋的操作下明白了一個事實:這條隊伍裏能做主的人——變了。


    焦慮,緊張,擔憂,畏懼,著急,


    各種複雜的情緒最後匯成一種深深的不安表現在臉上。卡恩隊長死了,他們又該何去何從,還能否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還能否繼續前往犰狳鎮做工,一切的答案都在火堆前方的這個男人身上。


    “吃完飯,明天繼續出發,目的地還是犰狳鎮,一切不變。卡恩隊長犧牲了,我會帶著你們把剩下路的走完,而且,我保證你們兩點:”這些話戴平安是用普通話說的,說著話,還舉起兩根手指:


    “一,我保你們平平安安到達犰狳鎮。二,我保證一日三餐,不會餓著你們。但是,路上你們也不許給我惹麻煩,不然,卡恩隊長可以犧牲,你們也可以犧牲,我說到做到!”


    聽到這裏,眾人齊齊鬆了一口氣,那顆懸著的心終於能放下了,但戴平安並沒有結束:


    “當然,你們也可以不聽我的,去報警或是找人求救,都可以。不過在此之前,請先問問你們的自己,哼哼,”火焰的逆光下,眾人看不清戴平安的麵容,但他陰鷙的笑聲聽起來卻如同森林中的惡梟:


    “那些洋鬼子警察到時候是相信你們,還是相信我!”


    一番威脅的話語說完,但卻沒有起到什麽明顯的效果,當眾人得知還會繼續前往犰狳鎮之後,他們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的放到了那口熬著熱粥的大鍋上。


    卡恩隊長死了,布朗兄弟也死了,華工們高興嗎?當然高興,因為殺他們的人已經答應了,不但繼續前往犰狳鎮去幹活掙錢,而且還保證一日三餐,能多吃一頓飯呐!


    是的,他們高興的原因就是因為多了一頓飯。


    出門在外,流落異鄉,什麽樣的苦工沒幹過,什麽樣的屈辱沒受過,他們早已習以為常。炕大炕小先睡好,飯多飯少先吃飽,華工們在乎的是今天能不能吃飽飯,明天能不能有活幹,最後還能不能拿到養家糊口的工錢。


    至於這份工錢是不是隻有別人的一半或是三分之一,他們從來不在乎,因為他們也沒有能力去在乎。


    這種不公平的待遇連同那些平白無故的指責和斥罵,莫名其妙的侮辱和驅趕一樣,因為長時間的發生在他們身上,已經讓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的他們形成一種習慣,一種默默承受的習慣。


    這也是戴平安和華工們一直格格不入的根本原因之一。


    他之前也遭受過社會各種各樣的毒打,但之前那種程度的教訓和華工們一直所承受的相比起來簡直就是九牛一毛,甚至可以稱之為走運!


    所以他受不了。


    他既受不了自己和自己的同胞被欺辱,也受不了自己同胞麵對欺辱時默認的態度。他能理解,也能明白,他知道這些華工們為何會變成這樣,可他就是看不下去,因為每當看到類似的情形,他就會忍不住想起那個因為他而不低頭最後死的慘不忍睹的男孩戴平安。


    “張叔,開飯吧。”


    戴平安結尾這句話說的有氣無力。在眾人向著大鍋圍過去的時候,他也悄悄的離開人群,離開了營地。


    靠在營地外圍的木樁上,戴平安點燃了一支煙,他需要冷靜下,好讓某些不想記起的回憶從腦海中抹去。可事與願違,剛剛抽了第一口,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就朝這邊跟了過來。


    是比爾。


    “嘿,夥計,剛剛那場表演真不錯,你殺人的樣子差一點就嚇到我了。”


    “是嗎?那你是終於承認自己的膽子小了?”戴平安叼著煙輕輕笑著:“護衛們怎麽樣,還算聽話吧?”


    “那是當然的,有幾個現在手還抖呢。”


    “還是得小心一點。尤其是那名叫萊斯特的經理,他很重要。我們的路才剛剛開始,路上很多事情都離不開他,你得盯緊一點,關鍵時刻就是讓他死,也不能讓他開口。”


    “放心吧,我會盯著他的。”


    比爾拍了拍戴平安的肩膀,走開了。


    戴平安準備抽第二口,又聽到了走過來的腳步聲,這次的腳步不輕不重,是亞瑟。


    “你該早一點開槍的。”


    亞瑟陰著臉,從今天早上宣布計劃開始,亞瑟的臉色就沒好看過:


    “你的手段太殘忍了,你應該給他們一個痛快,而不是折磨他們,讓他們眼看著自己一點點被埋掉。”


    “不折磨他們,其他護衛怎麽會老實聽話,我們這一路很長,不把事情做絕,我不放心。”


    “我們可以用別的方法……”


    “什麽別的方法,給錢嗎?我給了,他們打算在路上洗劫我。”


    “那也不該用活埋這種方式。”


    “他們在被真正埋起來之前,已經被打死了,不是嗎!”


    “布朗兄弟年紀還小,兩個孩子……”


    亞瑟還想繼續說些什麽,戴平安搖了搖頭,輕輕的彈飛了手中快要燃盡的煙頭,兩手突然揪住亞瑟的衣領,把他推在了木樁上:


    “不要在跟我提什麽孩子,別說他們已經二十歲,就算是十歲,做錯了事情也要受懲罰!還有,我不知道你這是從瑪麗還是莎迪話裏學到的仁慈,但在說這些話之前,請先不要忘記你的身份。”


    戴平安低吼著,聲音如同一隻嘶啞的野獸。亞瑟想掙開,卻發現一向以瘦弱形象示人的戴平安,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力量已經可以和他抗衡,兩隻強而有力的手臂把他頂著身後的木樁上掙脫不開。


    “你是範德林幫的二當家,是個匪徒,是個強盜,是個凶手,不是教堂的神父,死在你手上的人不比我殺的少,所以請你收起那份虛偽的仁慈,既然當了婊子就別再裝什麽純潔!”


    “我沒有你那麽殘忍,我也沒殺過無辜的人……”


    “無辜?什麽叫無辜?無不無辜不是你說了就算的。告訴你,這個世界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隻要活下來的,就沒有什麽無辜的人。你殺人,我也殺人,大家沒有什麽區別!你,還有我,手上的血是洗不幹淨的,我們也是回不了頭的!所以,亞瑟·摩根先生,別再想什麽善良和仁慈,那跟我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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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還請摩根先生不要忘記此行的目的,如果你覺得我手段殘忍了,那沒問題,明天一早我們就掉頭回去!”


    吼完話,戴平安放開了亞瑟,但經過這一番低聲咆哮,亞瑟已經再沒有了反抗的意思。他看了看戴平安,好像想說什麽,最後卻什麽也能沒說出來,隻好靜靜的走開了。


    看著亞瑟走遠了,戴平安嘴上又叼上一支煙,但這次劃著火柴為他點燃的,是已經來了一會兒的哈維爾。


    “他跟那兩個女人待的時間太久了,心變軟了。”戴平安歎了一口氣。


    “是你讓他守在瑪麗的大篷車周圍的,而且這跟女人沒關係,他本來就是個好人。”哈維爾又把自己的煙點著。一瞬間,火柴映出了哈維爾麵孔上的興奮,戴平安就知道自己這根煙可能又抽不好了:


    “亞瑟一直都是個好人,隻不過是走錯了路而已,他也不想殺人,不想搶劫,但作為範德林幫的二當家,他沒有別的選擇。你應該能理解他的。”


    “這關我什麽事?”戴平安有些詫異。


    “因為你也是個好人,”壓抑著心中的興奮,哈維爾靜靜的看著戴平安:“難道我說錯了嗎?”


    戴平安沒有馬上回答,他看著哈維爾,緊皺的眉頭混合著上揚的嘴角,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


    “我是個好人?好了,夠了,你到底什麽意思?”


    “戴先生,如果你真想活埋一個人,請不要在他無法呼吸之前打死他,不但嚇不著別人,還會顯出自己內心的軟弱。還有你的那些同胞,你應該對他們好一點的。”


    “好一點?什麽意思?”


    “堅強,順從,身體強壯,多好的品質,隻要給他們人手一把槍,再稍加訓練,他們就會是你最好的手下。你為什麽不拉攏他們,反而要表現的自己很惡毒,把他們拒之門外呢?”


    “你不是中國人,你不明白的,他們大都沒什麽野心,隻要有份事情做,有錢掙,哪怕隻是有口吃的餓不死,他們就不會去做冒險的事情。”


    “那你為什麽還要讓他們吃飽呢?還一日三餐?就算他們順利到達犰狳鎮,他們也不可能找到工作的,”哈維爾提醒著戴平安:


    “老黃幫我們到犰狳鎮可是有他的目的,與其等他們到了那裏沒工作餓肚子,我們為什麽不搶先一步。”


    “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我們可以收編你的這些同胞,一百人,隻要幾個月的訓練,我們就可以像奧德裏斯科幫一樣人強馬壯。”


    “然後呢?”戴平安明白了什麽。


    “然後,我們的幫派壯大,就可以~就可以……”突然間,哈維爾說不下去了,於是戴平安幫他接著說下去。


    “幫派壯大後我們可以搶劫羅茲鎮,搶劫城市聖丹尼斯,甚至搶劫康沃爾,警察和平克頓偵探都不是我們的對手,然後招來美利堅的軍隊出手,把我們一網打盡?”


    哈維爾剛剛興奮起來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哈維爾生在被迪亞斯獨裁政府統治的墨西哥,年輕氣盛的他也是個憤青,妄圖推翻獨裁統治,結果換來的卻是家人遭到迫害,自己隻身逃出墨西哥,來美國避難,這才遇到達奇加入範德林幫。


    進入幫派之後,除了幫派日常事務,哈維爾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殺回故鄉墨西哥去複仇,去推翻政府,去解放人民,但事情哪有那麽容易。就當他以為這個夢想這輩子都無法實現的時候,戴平安出現了。


    如果說達奇在戴平安身上看到範德林幫複興的希望,是覺得戴平安能帶來財富的話,那哈維爾也認為戴平安或許同樣可以幫他實現複仇的願望。


    戴平安沒有讓達奇失望,先是幾根金條解了燃眉之急,跟著便是高達十萬美元的巨款。在收到錢的達奇欣喜若狂的時候,哈維爾對戴平安也是信息大增。


    在範德林幫中,跟戴平安關係最好的也是哈維爾,不僅是因為在尋找金磚的過程中,哈維爾曾經救過他一命,更是因為他也很欣賞哈維爾的執著與忠誠。但麵對哈維爾提出的問題,戴平安也沒什麽好辦法,總不能讓他回到墨西哥提前開展毒梟事業吧。


    “當然,那個時候我們也可以翻越各種阻攔逃亡墨西哥,推翻你一直惦記的迪亞斯獨裁政府,然後,美利堅出兵,還是把我們一網打盡?”


    “我們可以號召別人加入,我們的幫派會越來越大,人會越來越多,這至少是個希望。”


    “號召?以哪種身份去號召,範德林幫?還是喊著解放墨西哥口號的嘯狼幫?哈維爾,哈維爾·伊斯科拉先生,想想前兩天達奇焦頭爛額的樣子,你就該知道養一幫人不容易,需要一大筆……就算我們有這筆錢,也不可能靠幫派實現你的夢想。”


    “為什麽不可能?”


    “因為我們是賊,是匪徒,是通緝犯,伊斯科拉先生。不要以為搶劫之後給窮人一點小恩小惠,就是劫富濟貧的俠盜義賊,連替天行道的旗幟都沒有,差著境界呢。”


    “替天行道?那是什麽東西。”


    “你不用管替天行道是什麽東西,你隻要知道僅靠幫派是無法推翻一個係統健全的政府。不管幫派還是強盜,注定隻能遊走於黑暗之間,我們對付不了警察,更對付不了軍隊,更別提去推翻一個有軍隊,有警察支持的完整政府。”


    最後,哈維爾還是一臉落寞的離開了,戴平安知道他不會就此放棄的。有時候他甚至會羨慕哈維爾的這種執著,至少還在堅持自己的理想,不像自己,想的就是怎麽活下去。


    好人?


    戴平安嗤笑了一聲,點著了第三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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