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中午的太陽要比早上猛烈的多,就連動物都躲在濃密的草叢裏不願意出來。


    窸窸窣窣的動靜從幾米外響起,一隻頂著條漂亮尾巴,機靈活潑的紅鬆鼠直起身子,警惕地探了探腦袋。雖然林子裏又安靜了下去,一種不好的預感還是讓他從草裏竄出來, 跳上了一邊的大樹。


    “梆!”


    一柄鮑伊獵刀飛過來,將鬆鼠的腦袋釘在了樹幹上。


    戴平安三步並兩步的跑過來,順著刀口將鬆鼠連尾巴帶皮一並扯下來,然後拔出獵刀切掉腦袋,看也不看,就將那團血肉塞進了嘴巴, 隨便嚼了幾口就吞進了肚子裏。


    滋出來的血水順著嘴角留下來, 隨手抹去後,稍有些飽腹感的戴平安突然間又好像想起了什麽, 急急忙忙跑回去將癱在原地不能動彈的背到了身上。


    劇烈的運動,讓戴平安腦袋,胳膊,腰間,大腿還有背上勉強愈合的傷口又重新崩開,往出衝的時候沒覺著怎麽樣,現在卻疼的他齜牙咧嘴。


    可都成了這副德性,他都沒忘記和閻孝國鬥嘴。


    “不好意思啊,剛剛嘴太快,那耗子也太小,一口吞下去沒嚐出什麽滋味,等我待會兒抓隻兔子,一定分你一半。”


    “不吃!惡心!”雖然四肢不能動彈,但那股勁恢複過來的閻孝國說話中氣十足,一點沒有受傷嚴重的樣子。


    “你這人, 不吃就不吃唄,影響我食欲幹嘛,這不是後麵還有人追著咱們沒辦法麽,你當我想吃生的?我還特麽還想撒孜然呢。”


    名為高樹的森林邊緣,貝克特上校不但讓人架設了幾挺重機槍,還安排了十幾名平克頓偵探躲藏。如果不是有戴平安及時開槍,就算是能從馬克沁的槍口下逃得一命,也未必有時間在騎兵追上來之前,鑽進密林的深處裏。


    從太陽剛剛升起到這會兒出現在頭頂,他已經背著閻孝國逃了一上午,可追擊來的騎兵和平克頓偵探還是像跗骨之蛆一樣緊緊的跟在後麵。看來他們不死,鎮子裏的那位貝克特上校是不會放心的。


    好在進了密林深處以後,戴平安就開始認得道路。


    當初李家源和蔡茂仔帶著那群華工麵對平克頓偵探的追殺,也是逃到這片林子裏才活下來的,不然就憑戴平安渾身是傷,又累又餓的狀態,他們兩人不一定能跑得出來。


    石蘭貿易站那種有人氣的地方,戴平安當然不敢去,他一門心思的往密林的最深處,印第安人灰狼上次帶他們去過的, 那塊叫極光盆地的湖泊邊逃去。


    有了剛剛那塊鮮肉作為補充, 總算把饑腸轆轆的肚子暫時的糊弄了過去, 發虛的腳步因此穩當不少, 逃跑的速度提升之餘還有工夫捕獵一些中途遇到的小動物。


    一共有三隻鬆鼠,一隻麝鼠,一隻野雞,一條蛇。


    三隻鬆鼠,兩黑一灰,再加上那條看不出品種的蛇,剝皮剁頭後,連血帶肉吃了個幹淨;


    麝鼠剝皮以後味道太重,嚼了幾口之後還是選擇吐了出來;


    野雞倒是沒有什麽味道,可雞毛不好處理,試著薅了幾把過後,被戴平安對著脖子吸幹鮮血,甩到一邊。


    就是沒有抓到戴平安親口許諾下的兔子。


    “茹毛飲血,有辱斯文!”


    閻孝國有些失望,開始在身後抱怨。


    “大哥,有肉吃就不錯了,還講什麽斯文,計較那麽多幹嘛呢?”戴平安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順便抹了抹臉上的泥巴,一邊馬不停蹄的繼續逃命,一邊回嘴道:


    “閻大人您是沒餓過,想必是體會不到那種餓到極點,胃酸開始腐蝕自己的感覺。等一下,您知不知道什麽叫胃酸?”


    “我閻家三代為官,世受皇恩……”


    “又來了,咱們不是說好了嘛,先殺出去,再救公主。這次隻要能活著出去,我一定會幫你把公主救出來。不過這話說又回來,到時候公主要是自己不願意出來,該怎麽辦?”


    “這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別忘了,您那公主本來就是跟人私奔,自己跑出紫禁城的。有道是: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萬一人家不是被綁架,而是學著紅拂夜奔,文君賣酒或是……”


    說到這,戴平安忽然笑了出來:


    “或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梁紅玉……”


    “住口!你個逆賊!”


    閻孝國想不罵都不行,


    隋朝的紅拂女和李靖私奔也就罷了,因為司馬相如的一曲《鳳求凰》賣酒養家的卓文君也算是佳話,可杜十娘卻是實打實的青樓女子,梁紅玉也是妓女從良。


    用她倆來比公主,你叫閻孝國怎麽能忍得住。


    “又來了,我這不是問問嘛,萬一……”戴平安收起臉上的笑容:“萬一綁架這件事跟公主有關係的話,到時候,我該怎麽辦?”


    “不可能,公主金枝玉葉,錦衣玉食做不出來那種事情,”閻孝國沉默了一會兒:


    “事關國家的榮譽,朝廷的尊嚴,公主是絕不可能自甘墮落的。”


    “明白了,到時候我一定安排的體體麵麵,至少不讓在洋人手裏受辱。”


    閻孝國又沉默了一會兒:


    “多謝!”


    “不用客氣,閻大哥,既然咱倆都殺出來了,那答應您的事情我一定說到做到,我戴平安也是講信譽的。”


    “是你客氣了,我何德何能做你的大哥。”


    “怎麽不行,咱倆這算是同生共死過,你年紀又比我大,叫你一聲大哥有什麽問題,總不能叫你叔吧,那就有點過分了。至於您和您那幫兄弟的誓言,嗬嗬……”


    戴平安側耳停了停,身後已經沒什麽動靜了,可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當然,您是真心實意的發誓了,但我可沒當真的聽。與其等到救出公主後,您夾在我跟朝廷之間左右為難,還如就把之前的事情當成一場交易。救出公主前,你們幫我辦事,保我平安;救出公主後,你我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怎麽樣?”


    閻孝國沒有直接答應,於是戴平安又換了個話題:


    “要不我給你唱個歌,不,哼個曲吧,說不定你還聽過,聽好了啊。”


    說著話,戴平安清了清嗓子:


    “西山落殘陽,


    佳人回繡房。


    桃花粉麵~映燭光,


    紅妝懶得卸,


    獨坐象牙床。


    陣陣相思聲聲歎


    ……


    二更歎情緣呐,


    月牙兒出東方。


    歎聲李甲杜十娘……


    哎呀,不好意思,歌就是這麽唱的,我給忘了。”


    戴平安真不是故意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回閻孝國並沒有生氣:


    “隨你吧,你想唱什麽都行,我這會兒隻是擔心我的那幫兄弟……”


    “放心吧,我已經追出來了,他們追不上也不會莽撞,”戴平安嘴裏安慰著:


    “當時天還沒亮,就算不能上房,他們也應該能順利的潛行回去,閻大哥,你得相信你的兄弟。”


    “我沒有不相信自己的兄弟,我隻是擔心另外那兩個人。”閻孝國還在嘴硬。


    “那兩人你更不用擔心。酒吧經理,那是在警長麵前露過臉的人,整個警局都知道他跟咱們的關係,說不定這會兒通緝令都印出來。格蘭特,更是一個‘死人’,沒有咱們,他就是逃回法國也翻了身。


    最重要的是,咱們倆還活著,隻要一天見不到咱倆的屍體,那兩人就不敢有二心。按照計劃,說不定黑水鎮這會兒已經鬧起來了。”


    “挺好。”


    “我安排的,當然挺好。”


    “我是說這塊地方挺好。”


    “是嗎?”


    戴平安停下腳步,抬起頭,發現在不知不覺間,隻顧低頭跑路的他們已經逃到了密林的最深處,極光盆地的湖邊。


    此時他們倆正好停在了湖的北邊,北方是被印第安人稱為斯萬巴斯的高山,南邊名為極光盆地,波光粼粼的湖麵。有山有水,坐北麵南,旁邊還有間小屋做伴,在戴平安看來確實是一個風水極佳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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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這了?”


    “就這了。”


    閻孝國笑了笑:


    “軍人當死於邊野,何須馬革裹屍還,能有個背山麵水,景色優美的地方休息,已經是我的榮幸,謝了兄弟。”


    “您又客氣了。既然選好了,那閻大哥就下來歇一會兒,等著兄弟我幫你挖一個墳。”


    說著話,戴平安把身體早已僵硬的閻孝國放到一棵樹下休息,自己則掄起那柄依舊鋒利十足的彎鉤,開始挖墳。


    衝出包圍的時候,閻孝國還活著,


    可開了死眼的戴平安都是渾身帶傷,閻孝國就算武功再高,又能擋下多少刀;


    在衝進森林之前,閻孝國也還活著,


    可從後方射來的子彈都已經鑽進戴平安的肉裏,閻孝國就算是練了鐵布衫,他的身體也扛不住步槍子彈的對穿;


    甚至當埋伏在草叢裏的機槍突然出現,將他們胯下的土庫曼戰馬打的千瘡百孔,硬生生止步的時候,閻孝國仍然還活著,還能及時飛出手裏的彎鉤,將機槍手斬首。


    戴平安也一直沒有回頭。


    當閻孝國嘴裏的血水順著戴平安的脖子一直往下淌的時候,戴平安沒有回頭;


    當他感到身後的撞擊,有子彈鑽進他後背的時候,戴平安也沒回頭;


    可是當他殺幹藏在林中的平克頓偵探,撿回彎鉤,回過頭要背起閻孝國繼續再跑的時候,這位身材魁梧,忠君愛國的漢子已經閉上了眼睛,再也不能給戴平安帶來新的震撼。


    也許戴平安就不該回頭,甚至不該從馬車裏救出來,留在屍堆裏說不定可以蒙混過關,逃得一命。


    但是戴平安更情願尊重閻孝國的選擇,


    軍人當死於邊野,何須馬革裹屍還!


    閻孝國做到了。


    彎鉤充當鋤頭,一座兩米長,一米寬,一米多深的土坑很快挖了出來,然後將閻孝國冰涼的身體輕輕的抱進去。因為在異國他鄉,戴平安連個墳丘都沒有修,隻是埋平以後看了看左右位置,簡單的做了記號。


    隨後戴平安又往湖的東麵走了走,在李家源他們上次藏身的附近挖出一個鐵箱。這是閻孝國等人再來黑水鎮的時候,戴平安特意安排人埋下的。


    原本就是想以防個萬一,沒想到這麽快就能用上。


    箱子裏除了幾把武器,一些子彈藥品,更多的還是存儲時間較長的罐頭,煙草還有酒。戴平安沒碰武器,隻拿出了少量的藥物,一瓶酒和一包煙,就把箱子埋了回去。


    再次回到新修的墳前,坐在旁邊的戴平安一邊給自己包紮著裸露在外的傷口,一邊和閻孝國一人一口的喝著酒。


    那瓶看不出年份的加勒比朗姆,確實是瓶好酒,但是什麽味道,戴平安已經想不起來,閻孝國也沒說。


    但他倆墳前對飲的這一瓶,絕對不是什麽好酒,又苦又澀還辣嗓子,嗆得戴平安差點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皺著眉頭,咬著牙關,他還是忍住了,而酒也才剛剛喝了一小半,於是把剩下的全灌給了閻孝國,反正他人也已經不能再計較什麽了,就將就一下吧。


    在新鮮的泥土裏插上三根點燃的香煙,休息好的戴平安拎著那把彎鉤重新站起來。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


    而他呢,隻是一個逆賊!


    君子算不上,小人有點像,所以動手的時候連夜都不該過。


    再說閻孝國,


    在這異國他鄉,吹拉彈唱,元寶蠟燭香確實有點困難,但酒已經將就了,那祭品就不能再勉強。


    畢竟是三品大員,雖然還是個從的,但紙人紙馬他糊不出來,拉人下地獄陪葬,他戴平安有的是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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