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渡城南,唐家。


    唐家裏外上下依舊是白紗素帆,自大宅門前至內堂後室一路行去,其間多出了不少披著白麻孝衣的守衛軍士。


    跟著澹台烈重覽唐家,唐無衣一路留心觀察了許久,他見這家中大小擺設樣樣沒變,甚至其上一絲多餘的灰塵都沒有留下,可見這段日子是有人用心打掃過的。


    再說一路上彌散著的淡淡燃香味,唐無衣心中便知早前望月村傳言屬實。看著家中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唐無衣心中的撥浪鼓迭起砰咚,雖仍然想不明白這澹台公子如此行為是何用意,卻到底是心存感激的。


    山河輪換,朝代更迭,若尚有一方寸土可以埋骨,也算是三生有幸。


    唐家因他唐無衣而亡,唐無衣心中一直存有愧疚。想到唐家人如今不至於曝屍荒野,唐無衣口中呢喃輕語:“如此,也罷了。”


    而澹台烈聽到他細微的聲音,駐足問道:“唐公子說是什麽罷了?”


    “沒什麽,隻是感慨罷了!”唐無衣淡笑擺首。透過澹台烈,唐無衣向北方遠遠看去,望著不知什麽地方又道:“匆匆幾日白渡城曆盡磨難,而這世間亡者不濟千萬,無衣卻是仍有幸於此。我突想日後定要好生活著,也算不負唐家不負此生。”


    他麵前澹台烈目光灼熱的瞧了他許久,隨後定聲說:“無衣日後定能一世長安。”


    唐無衣未再接話,他隻是朝澹台烈拱了拱手,隨後二人又邁開步子往唐宅深處走去。


    本就是為了來看家中未葬棺槨,所以唐無衣一行直直奔向的是早前唐母誦經的佛堂。到了佛堂就唐無衣發現,就算家中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佛堂的暖色香火卻是依舊如同當日。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佛堂中橫排排的擺了幾口棺材,全數半開半合著置放在堂中慈悲大佛的麵前,在半垂佛眼的注視下棺中人兒未曾腐爛卻也沒能被好生超渡。


    “無衣,就是這兒了。”澹台烈輕聲道,他想了想指著那些棺材又說:“本是停在會客廳中的,可聽人說如此對逝者不佳。我想我也不懂北寒入殮習俗,若是真當做了什麽你也莫怪。這幾日我思來想去,隻能將他們暫時放在這裏。”


    唐無衣很想說你已經對逝者不敬了,可看著麵前棺材,唐無衣眼中莫名酸澀,最後隻說道:“無妨,這裏便很好了。”說著他將身上的袍子輕輕脫下斂在了小環臂彎裏,從桂三手中接過孝麻穿好後,唐無衣腳步輕輕的走到那一排子棺材前。


    一口一口的看過去,其中都是唐無衣熟悉的麵孔,所有人躺在裏麵都像是睡過去一般的安詳。尤其是唐母,雖然可見其脖頸處略微猙獰的被縫合起來的傷口,可她麵上的端莊祥美不減生前。


    唐無衣伸手撫向唐母已經瞌上的雙眼,撫過她未畫而稀疏的眉,最後停在仍然微翹的嘴角,恍惚間伏在棺材上低低哭泣起來。


    她非他生母,她非他親眷,可她卻因他而死,死前唯一惦記的——還是他!


    唐無衣生前鮮少哭泣,重生後亦是如此,可麵對此情此景,唐無衣的眼淚真當是忍不住了。唐母待他推心置腹尤勝北寒堡中唐無衣親娘,可現在她去了!


    從現在到未來再也不會有這麽一個人同唐無衣說‘兒長大了,兒回來之前我都會為兒祈福。’,也不會再有這麽一個唐家會收留他這樣的無主遊魂了。


    從現在起,唐無衣隻能靠自己了!


    哭的悲愴,哭的絕望,從小聲嗚咽到哀鳴陣陣,唐無衣伏在棺材上聳動著肩膀。像是要將這些年的不甘與怨憤一一哭盡,唐無衣不顧麵前還有人看也不顧這是否合乎禮法教養,他心中唯有陣陣失落哀慟,唯有對亡者已去的無盡悲傷。


    或許是因為唐無衣太過投入,以至於他未曾聽見佛堂中其他人的話語,也未曾聽見幾聲離去的腳步。過了不知多久,唐無衣哭累了也哭夠了,他愣愣的盯著棺中人沉默著。


    澹台烈就這麽一直站在唐無衣背後靜靜思索,他心疼卻又十分開心。


    心疼的是唐無衣落寞的背影,卻又欣喜自己瞧見了不一樣的唐無衣,畢竟在澹台烈的記憶中唐無衣實在是冷冰冰的可以。掉淚?就算是被懲罰的時候,他也從未見唐無衣哭過!


    可到底心疼大於喜悅,澹台烈突然想伸手去抱抱這個受盡苦楚的人兒,想要讓他在自己懷中安穩下來。他突然想要說很多很多的事情給唐無衣聽,告訴他他是誰,告訴他這過去的十幾年自己是如何日夜相思如何向北遙望,也告訴他聽到他死時自己是如何的絕望——


    澹台烈更想說的是,你認出我是誰了嗎?


    但是澹台烈沒有動,他依舊站在原地,縱使雙手已經朝著那人伸出,可澹台烈還是抑製住了自己的衝動。他想,若是唐無衣忘記了自己怎麽辦?如果自己告訴他自己是誰,換得的是一臉冷漠怎麽辦?或者,如果他早已忘了他該怎麽辦?


    兩個人就這麽隔著幾步遙遙而立,明明隻有幾步,卻似是隔著天南地北。


    當唐無衣清醒過來後,他用已經哭啞了的嗓子答謝道:“多謝澹台公子讓我見她最後一麵,無衣無以為報。若無衣南下後能在淵極重整唐家商號,日後公子有何要求無衣能做定為公子辦成。”


    “南下?”澹台烈僵在原地,驟然心中大喜,“無衣可是要南下淵極?”


    唐無衣聞言拭去麵上殘淚,理好身上已亂的衣物後轉身點頭道:“是。北寒之中已無唐家棲身之所,若我繼續留在北寒遲早還要引出大亂。家中父母現已雙亡,家中遺信催我南下淵極重拾家業。現如今我已無牽無掛隻想安穩生活,且現下照理已算淵極之人,故將家中之人入葬後便依言南下淵極。”


    澹台烈聽到這話心中鑼鼓齊鳴,他正想著如何規勸唐無衣躲開北寒中的爾虞我詐與他一同回淵極生活,誰知唐無衣自己竟已決定南下!


    更何況唐無衣去的方向正是淵極國內,這真是遂了他的心願!


    於此,澹台烈大喜道:“如此正巧。待我過幾日處理完白渡城交接之事,無衣可同我一同回淵極,如此路上也有個照應!”


    他反應過於激烈,引得唐無衣微蹙眉頭悄悄打量了他片刻。唐無衣心中思索這澹台公子果真有貓膩,明明與自己交情不深卻總是一幅舊日熟識的模樣!


    明明自己才說要去淵極便盛情相邀,怎麽看怎麽都是不懷好意。但轉念一想,若是跟這人一同回了淵極,或許路上還能打探打探關於澹台烈的消息。


    可想到澹台烈,唐無衣又退縮了——


    唐無衣現下就如同驚弓之鳥,北寒堡中危機四伏,他可不想還未去淵極就又惹上一身騷!


    也是,澹台烈此前乃是極為不受寵的皇子所以才被送成質子,如今就算已是新皇繼位恐怕其處境也是不變一二。而麵前這位澹台公子既能領兵出境,便說明他在淵極國中地位匪淺。


    若是貿然相交且他與澹台烈不合,那麽看他對自己如今的熱切程度,可想而知自己與之一同回去恐害澹台烈不說,打不打聽的到消息便先是問題了!


    既然想要好好活下去,遠離權柄中心便是首當其衝之事,這在哪兒都一樣!


    思考良久,唐無衣定聲道:“多謝澹台公子美意。白渡城中公子已照應唐家頗多,且澹台公子每日應是政務繁多,無衣又怎麽敢再擾公子時間?此番南下,無衣由家仆照應南下便可,就不再勞煩公子了。”


    澹台烈大驚,忙到:“隻是行個方便,何來勞煩之說?”


    “澹台公子,你我身份有別——”


    ***


    天元百年,初春。


    北寒堡朝堂紊亂,朝中勢力輪番更替,唯一不變的唯有當朝宰相何晏。


    外戚唐家,曾經如日中天的北寒第一世家如今門庭慘淡。三年間連失兩子鬧的唐父病危唐母瘋癲,隨後宮中唐太後壽終正寢,使得北寒堡宮中內外變了個模樣。而其餘世家要麽同樣式微,要麽如牆頭綠草紛紛倒戈,一時間北寒皇帝向輕寒已是到了絕境。


    朝外外戚接連受劫,朝內皇帝地位尷尬,朝臣勾結相護,尤其何氏門生已占朝堂半數,此時的何晏近乎已經成了北寒堡中實質的掌權人。挾天子以令諸侯,他頭頂虛晃一人卻是身處萬人之上,身份好不尊貴。


    宰相府早已擴建幾許,這夜裏竟已可稱燈火輝煌。


    可再過輝煌也遮蓋不住其中陰暗,何晏房中,正傳來暴怒嗬斥。


    “沒用的東西!北寒堡中全數精兵屠了整個白渡城竟還抓不住一個孤魂野鬼!”是何晏,他手中捏著一封信紙,力道太大已經有些破了。如果仔細看去,上麵娟秀的字體寫的是‘唐無衣未死。’


    何晏氣的拂袖,他將信紙丟在腳邊跪著的人麵前怒斥道:“大聲念出來!”


    腳下跪著的人是一名婦人,模樣十分嬌俏卻是梨花帶雨,她與之前攻入白渡城的宋子歆模樣三分相似,哆哆嗦嗦的用哭腔念出了上麵寫的幾個催命符。何晏待她說完後伸腳踢了她一下,冷笑:“你哥哥那個沒用的東西!說,宮中如何了?”


    婦人疼得淚涕橫流,她依舊強撐道:“已經,已經把東西送進去了——”


    “嗬,北寒的天要變了!”


    同樣是在這個夜裏,遠在白渡城的唐無衣已將唐家老小的棺槨送入了陵墓之中。他現下正在房中收拾,一旁還候著小環和桂三,末了唐無衣輕聲道:“睡吧,明日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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