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遇見一個有意思的姑娘,學中醫的,真是不錯,醫院又多了一把好手。”吃完晚飯的時候,程江非對宋子言說。


    對於兩個工作狂,在醫院食堂裏吃簡直是家常便飯,又近又方便,可是對醫院其他人來說,這兩個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連打嗝放屁都不需要的人,所以每次吃飯,都能引起一大群人圍觀。


    這麽年輕有為的院長,兩個還都是德國回來的高材生,長相都不差,在應城這小地兒,這種生物,簡直稀奇。


    此時站在食堂門口,沒了被窺視的感覺,程江非才瞥了眼宋子言,看著他不甚明亮的麵目,想著找個話題緩解一下。


    可他的眉頭似乎皺得更緊了,“她太年輕,缺少經驗,你別對她抱太大希望。”宋子言說著,掐滅一支煙,旋即又續了一支,吐出的煙圈籠在他的麵頰。


    透過那層薄薄的煙霧,程江非看到他隆起的眉峰,忍不住奪了他的煙,“怎麽了是?連抽了半包煙了,瘋了不成,你自己也是個醫生,就不能注意點兒。”


    宋子言用指腹蹭了下唇角,看著程江非,想說什麽,終究忍下了,默不作聲又點了一支煙,打火機藍色的火苗舔著煙卷,灰色的煙霧慢騰騰地升起來,散發著濃烈的尼.古丁的味道。


    慢慢地滲進肺泡裏,滲進每根神經裏,獲得短暫的麻醉。


    可麻痹終究隻是短暫的,等痛感卷土而來的時候,會變本加厲。


    “喝酒,去嗎?”宋子言開口。


    “得,行,你說什麽都成。”


    程江非開車帶他去自己家,路上又忍不住問他,“你跟那個叫唐瑤的姑娘認識是吧?她今兒問我是不是和你認識,問完那表情,跟你現在差不多。”


    半晌沒人吭聲,程江非透過後視鏡看他,他剛剛說累,坐在了後麵,這會兒閉著眼仰頭倒在椅背上,臉上的那股神情,叫人捉摸不透。


    過了很久,程江非都以為他睡著了沒聽見,他才開口,“我寧願我從沒認識過她。”沒認識過,就沒那麽痛苦,越痛苦,越無法自拔,唐瑤這兩個字像是刻在了骨血裏,再也抹除不掉。


    夜晚的應城顯得有些光怪陸離,比起白日裏多了那麽幾分光彩,可永遠也比不上北京城,事實上比不上很多很多城市,它隻是不起眼的一個十八線小城,沒有飛機場,火車站又小又破,火車在站裏不會停止超過二十分鍾。


    所以唐瑤,你回來幹嘛?


    十幾年前更差,治安糟糕,到處充斥著地下賭場,還有分片收保護費的地痞。


    唐瑤的爸爸就是誤入地下賭場淪陷的,那是個巨大的無底洞,輸贏的運氣全靠人工背後操縱,一旦嚐到了甜頭,贏過錢,輸掉之後,很多人都做不到及時割斷,會拚命地想要找最初的那種感覺,然後越輸越慘,家破人亡。


    宋子言記得唐瑤第一次去他家時的場景,那時候她大概隻有七八歲,被她母親牽著,有些害怕地躲在母親身後,很瘦,顯得眼睛格外大。


    他母親跟他說,“你唐阿姨家裏遇了點事,到我們家我住幾天,你好好照顧瑤瑤,過兩天她轉去你們學校上學。”


    他點點頭,看著眼前的小丫頭,她也看著他,最後伸出手,遞給他一塊大白兔奶糖,“我叫唐瑤。”她那時候聲音軟軟的,像闖到陌生領地的貓,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眼神裏都是不確定的惶然。


    作為一個懂得禮尚往來的人,他愣了一會兒也沒想起自己有什麽可以送給她的,最後從脖子裏摘了自己的玉墜給她,“初次見麵,一個小禮物,希望你在我們家玩的開心。”他像家裏的小主人似的招呼她。


    雖然後來被母親罵,說玉不能亂送人,他也沒在意。


    後來回想,怎麽都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意味。


    醒過神來,宋子言揉著眉心,兀自苦笑,他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唐阿姨和唐瑤被賭場放高利貸的人盯上了,他們隻能四處躲著。唐瑤的性格,其實一直都有點兒怯懦,大概就是從小的環境造成的,外表多自尊,內心就有多自卑,所有人都說他慣著她,什麽都給她,要星星要月亮他都願意給她摘,他隻是想多愛她一點,把那些她從小缺失的,都給她。


    隻是一不小心,就入了心,然後再也忘不掉。


    這些年他總會想,是不是那時候太美好了,太美的東西,都是留不住的,像插在花瓶的玫瑰,養的再精心,很快也會凋零,留不住。


    到了,下車,宋子言又不自覺地點了一根煙,夾在指間,程江非拍了他一巴掌,“你今兒到底是怎麽了?”他從他褲袋裏摸出煙盒,看了眼,隻剩下兩根了,忍不住罵了句,“瘋了吧你!”


    宋子言想,大概是瘋了,從站在麵館外,回頭看見唐瑤的時候,整個人就已經瘋了。


    她坐在那裏,目光遙遙地看過來,就那麽看著他,然後所有回憶翻卷著襲上來,記憶像是潮水,一個浪頭打過來,瞬間把他淹沒,那些努力想要忘記的東西,就在那一刻又湧上來。


    他該拿她怎麽辦?沒辦法,麵對她,他從來都沒辦法。


    那時候林嘉怡正在請求拿他當擋箭牌,應付父母的逼婚,“師兄,這次是你求我回來的哦,這麽一點小忙都不幫,不地道……”


    他正色,“這不是小事,原則問題!”


    然後她就看到了唐瑤,扯著他問,“不去打個招呼?”


    他目光直直地看著前方,“沒必要!”


    坐上了車,林嘉怡自言自語似的吐槽他,“又放不下她,又不靠近她,你折磨她,還是折磨自己?”


    他記得自己跪在母親麵前發過的誓,從今後和唐瑤再無半分關係,他記得,不敢忘。


    他深抽了一口煙,經過肺泡,從鼻腔裏噴灑出來,映著他滿是頹唐的臉。


    這一刻,一向自信沉穩的宋子言,像是個落魄的流浪人,


    他丟了他的港灣,從此隻能四處漂泊。


    “她回來了!”宋子言沒頭沒腦地說。


    程江非愣了好幾秒,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她”是誰。


    那是個太久遠的記憶,他們在德國相識,華人圈大多互相認識,他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他說想開一家非盈利性質的私人醫院,不為錢,就給醫學一塊綠地,畢業回國就幹,他問宋子言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對方很幹脆地拒絕了,“我暫時不想回國。”


    “為什麽?”他不解,“學成歸國,為國家的醫療事業盡一份綿薄之力,不是你的理想嗎?”


    宋子言默然很久,最終說,他害怕。


    程江非那時候是驚訝的,宋子言那樣的人,自信,沉穩,是天生拿手術刀的,那麽強大的心性,他有什麽是會害怕的?


    “年少時愛過一個人,愛到願意把自己所有都給她,可是我愛不起,我每愛她一分,罪惡感就多一分,一半在天堂沐浴,一半在地獄掙紮,有時候我想,徹底沉淪吧,哪怕一輩子躲在深不見底的地獄,可是我做不到。至今我都不忍心告訴她真相,她到現在都覺得是她自己做錯了事我不要她了,我該怎麽麵對她?我隻能離她遠一點。”他說了這麽一段雲裏霧裏的話,他聽不大明白,但隱約也猜到了什麽。


    有多愛,程江非不知道,愛這種東西,說重很重,說輕也很輕,對他來說,愛是一種可以選擇的情感,這個人愛不了,大不了換一個愛,可是對於宋子言來說,似乎愛是一種本能,是命中注定,是無法抉擇,是一旦陷入就脫不了身的魔咒。


    他沒再逼他,畢業後自己回了國,辦了這家私人醫院,三年了,前幾個月才聽說宋子言有回來的意思,就又聯係了他。


    他記得回來的那一天,他怕他不習慣火車,開著車去省城接他,幾年沒見,這個男人似乎更成熟了,也更深沉了。冷靜,克製,還有內裏隱藏的那股悲天憫人情懷,他幾乎兼具了一個優秀醫生的所有優良品德。


    程江非一直以為時間是最強大的東西,再深刻的東西,被歲月的風一刮,就會慢慢磨平。他那時候想,宋子言已經活過來了。


    可是現在,看著宋子言這幅樣子,他才終於明白,那個女孩子對宋子言來說是附骨的毒,無藥可醫。


    程江非歎了口氣,想起今天那個坐在他辦公室的女孩子,很瘦,個子不算矮,印象最深的是眼睛,很大,很有靈氣,像是會說話。


    應該是她吧?


    他想起她出神的時候,眼神微微歪向一側,盯著某個點,又像是沒有焦距,裏麵那股哀愁,像絲線,一縷一縷的滲出來,纏繞得人心口發緊。


    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宋子言,想起了什麽?


    那些個回憶,還是遙不可及的未來?宋子言說,她和他,注定是沒有未來的。


    程江非忽然覺得惆悵,推著宋子言,將他推到酒櫃旁的桌前,拿了酒,推到他麵前,歎了口氣,“活得真累,愛她能死啊,讓你非要這樣折磨自己。”


    宋子言灌了一杯酒,一口吞下,他說,“比死更難受。”


    他有想過,讓一切見鬼去吧,抓著她,一起沉淪,可到底是做不到,太難了,難的隻要想想,就覺得是無法可解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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