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她拒絕齊堃,多年後她還是要拒絕齊堃。


    當她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連齊堃都不驚訝。


    他甚至吐了一口氣,仿佛憋著的那股勁消散了,他其實早就知道,她不會答應,但他隻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重逢是件歡喜的事,可她和他的重逢,注定是一場無緣的歎息。


    “行了,我知道了!”


    齊堃起身要走,唐瑤在身後喊住他,“齊堃,你是我遇見最好的人……”


    齊堃頓住腳,沒回頭,“別跟我發好人卡,我從來也都不是什麽好人!”除了朵朵,他這輩子大概所有的耐心和善良都用在她身上了,他咧了咧嘴,但是沒笑出來,“得了,不用安慰我,你自己顧好自己就行了,我又不是你,沒那麽脆弱!”


    齊堃走出去,一直走到溪邊兒,水從很窄的峽穀裏流出來,帶著嘩嘩的水聲,他蹲在一塊兒大石頭上,捧了水洗了把臉,水很涼,涼到骨頭縫裏,他覺得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手在褲子上隨意地抹了下,就掏了煙,點著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是抖的。


    他看著那一點在夜風中抖動的火星,苦笑了下,其實他也沒那麽堅強。


    那夜他坐在溪邊兒的石頭上抽了大半夜的煙,星子黯淡,夜風又冷又急,饒是白天日頭再大,晚上山裏也是冷的。


    後半夜朵朵找不到他,嚎啕大哭,隔著太遠的距離,他沒聽見,直到旁人打著手電領著朵朵滿山坡叫他的時候,他才聽見,應了一聲,因為抽了太多煙,聲音是啞的。


    朵朵看見他,“哇”了一聲撲到他懷裏,什麽也不說,就是哭,軟軟的身子,帶著剛從被窩裏爬出來的溫度,貼在他的胸懷,軟乎乎地一團,他什麽情緒都沒了,滿心滿眼都是心疼,拍著小丫頭的背,哄了又哄,最後才把人哄睡了,他把朵朵扛在肩頭帶回去。


    小丫頭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睡著了也不鬆,他就和衣躺在她身邊,捏著她嫩嫩的小臉,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這丫頭長得很像妹妹,但妹妹沒朵朵這麽機靈,沒朵朵愛笑。


    他很少想起他的妹妹,不是想不起,是不願想。


    剛剛出事那會兒,他睜眼閉眼都是妹妹被拋屍在外渾身被硫酸潑地麵目全非的樣子,像夢魘,時時刻刻都在折磨他。


    他本來和妹妹關係就不好,剛到他家的時候,她一副怯怯的慫樣,跟他一點兒都不像,他最開始不是生妹妹的氣,隻是生父母的氣,明明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照顧孩子,連他都是絕對放養,偏偏又帶回去一個,不是因為慈悲,隻是因為一些虛假的名聲,每每想起,他就覺得憋著一口氣,偏偏那女孩還整日誠惶誠恐,把父母當救命恩人,他見她就覺得煩。


    他對她其實沒什麽意見,最大的分歧在他和父母身上,但對她態度沒那麽好就是了,妹妹一直都有些怕他,見他的時候,總是不敢說話。


    後來他也沒心情就糾正她的看法,兩個人就那樣了,關係一直處不好,父母出事之後,他就更懶得見她。


    可是知道她出事的時候,他的心卻疼的像是被放在火上烤,劈裏啪啦的,火星四濺,巨大的悔恨籠罩著他,某一刻他甚至想殺了自己,他去那男人家裏,他覺得自己瘋了,事實上他做的都是瘋事,那時候他隻想,大不了同歸於盡啊,他看著那個人,恨不得殺了他。


    他去了好多趟警局,一遍遍被問話,每句話說出來都像是在剜自己的肉,他甚至想,如果當初……


    特麽打架鬥毆被人捅了刀子的時候,他都沒後悔過,可那時候,他整日後悔,腦海裏都是那丫頭乖巧溫順的模樣,如果當初他能多一些耐心,她就不會死,如果當初他接了她的電話,她就不會在最後那一刻,那麽絕望!


    如果當初……可是沒有當初。


    後來他聽說那男人的母親因為兒子被判刑而遷怒打朵朵,他氣得肺都炸了,提著刀去要朵朵,他去抱的時候,對方家裏的老太太還聲色俱厲地嗬斥他,“我家的孩子,關你什麽事?”


    他提著刀,就站在門口,“我齊家的種,我齊家自己養,留著給你糟蹋嗎?老子什麽都不怕,你別跟老子扯皮,不然大家一起玩兒完!”他拿的是那種用來收藏的日本□□,別人送他的,特意還開過刃,十幾寸的彎刀,白光刺人眼。


    他把刀架在對方脖子上,陰沉沉地傾身過去,湊近了說,“我特麽早就想殺人了。”


    那老太太再不敢說一句話,乖乖把孩子交給他。


    起初的時候,他根本不會照顧孩子,才幾個月大的小娃娃,一會兒一會兒的哭,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哭啥,抱著哄也哄不好,半夜爬起來無數次,有時候崩潰地跪在她的小床前,無力地求她,“祖宗,咱不鬧了,好不好?”


    可她哪裏懂,隻一個勁兒的哭鬧,他一個大男人,買各種育兒書,學衝泡奶粉,學著換尿布,後來又學做飯,到後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一天又一天的,就那麽過去了。


    然後某一天他才突然發現,原先窩在他懷裏小小一團的肉丸子,慢慢長大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會用糯甜的嗓音叫他爸爸,他記得她第一次叫爸爸的情形,他幾乎一瞬間濕了眼眶,特感動那種!


    那時候他甚至覺得,為她死了都行。


    這麽多年來,他的靈魂時刻被拷問,他時常猛不丁地回想起他的妹妹,然後很久很久回不過味兒,總覺得自己該下地獄的,朵朵起初對他來說是贖罪,後來是他唯一的寄托。這麽多年,沒有朵朵,他可能都熬不過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朵朵趴在他的肚皮上,嘟嘟囔囔地說,“爸爸,你瘦了,你的骨頭硌到我了,你要多吃飯!”


    他揉著她毛茸茸的腦袋,輕輕地“嗯”了一聲。她的聲音就像天籟,能召喚他所有的柔軟。


    過了這一夜,他忽然覺得唐瑤拒絕他也沒什麽了,其實很早之前他就不抱念想了,如果不是多年後的重逢,或許再過幾年他就徹底忘了她了。


    早餐是唐瑤和另外一個女人做的,來這邊的時候本來分配好任務,後勤組的人做飯,但是後勤的姐姐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於是唐瑤就自告奮勇去幫忙。


    她做菜是把好手,蘭姨都誇她,“這手藝,誰娶了你可是有福了。”說這話的時候齊堃一直盯著唐瑤,她在笑,可那笑真夠僵硬的。


    她說她一時放不下,他又何嚐一時能放得下?


    愛情是個折磨人的東西,要人命!


    早餐的時候,唐瑤親自盛了飯給他,說,“朵朵跟我說,你瘦了,要我多給你些!”她看著他,臉上掛著笑,齊堃看得出來,她在刻意營造一種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掀了眼皮去看她,“別給自己找不自在了,看你那張臉,都快扭曲成麻瓜了,不想笑就別笑了!”


    唐瑤神情頓時萎靡下來,說了聲,“對不起!”


    齊堃不忍心,軟了聲音,“唐瑤我跟你說個事兒!”


    她“嗯?”了一聲,“什麽?”


    他說,“把孩子留下吧!有時候你都不知道一個生命帶給自己多大的感動,生活總要有活下去的動力,你不能總為別人打算,你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他是真心勸她,昨夜他一直想,他有朵朵,可以堅強地活到現在,唐瑤如果有了孩子,大概會漸漸從宋子言身上轉移注意力吧!


    雖然這對她來說,或許也不公平,帶一個孩子,遠沒有想象那麽容易。


    唐瑤沉默著,很久都說不出話來,她昨夜一夜沒睡,蘭姨躺在她身邊一直在跟她講話,講她早夭的兒子,“我習慣性流產,起初懷了七八次,隻有一次超過兩個月,但還沒鬆一口氣,就又掉了。後來我都不抱希望了,然後我卻又懷上了,沒想到卻順利生了我兒子,當時全家人啊,特別特別高興,看見孩子都忍不住笑。我當時坐著月子,每天都能笑醒了。那孩子長得可真是俊,一歲多的時候,長開了點,誰見了誰誇。可誰知道,誰能知道,偏偏那時候出了岔子,先天隱藏性心髒病,發病的時候送到醫院,人家都不願意收,我和我老公托關係找了專家會診。人家給出的結論是,費用太過高昂,就算動了手術也活不過十六歲,更何況孩子還小,手術本身就有很大的風險,有很大的可能是錢花了,孩子也保不住。我沒辦法,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家裏條件不允許,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咽氣,死的時候嘴唇紫烏,我看著心都碎了。醫院的朋友把我處理的屍體,我都沒勇氣把孩子抱回家。後來我一直在兒科工作,辭職後自己開了兒科診所,我再也沒有勇氣要孩子了,我就想著,每天看著別人的孩子也行,那樣我也覺得歡心……”


    蘭姨後來又說,“你見過打掉的孩子嗎?兩個月孩子開始成型了,被機器攪碎了,打出來的是一團血肉模糊的碎肉!”她長歎一聲,“造孽啊!”


    然後夜裏她做夢,夢裏都是血肉模糊的畫麵,她驚醒好多次。


    唐瑤猶豫了,她跟齊堃說,“你讓我想一想!”


    她這一想不打緊,北鄉下了雨,淅淅瀝瀝下了幾天,越下越大,最後變成瓢潑大雨。她根本出不去了。


    誌願隊本來呆了兩個月就打算走了,卻又在北鄉多困了一個月,山路坍塌,小型泥石流頻發,路被堵著,車進不來,也出不去,就算當地人都不敢亂走,更別說他們了。


    他們在的地方地勢高,不會有什麽危險,但就是困著了,走不了。


    當地鄉親們見怪不怪地說,“每年都要來那麽一兩次,過兩天晴了就好了!”


    唐瑤總是站在門口,看著籠在暴雨中迷蒙的山,是一片墨藍色,她跟齊堃說,“大概是天意吧!”


    等到十一國慶的時候,天已經晴了,上頭很快派了人來清理道路,恢複交通。


    等遊客一波一波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像沒發生過那樣。


    而這個時候,唐瑤已經不想再去做人流了,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再苦再難,她都認了。


    她打算跟著誌願隊,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可是她沒有多少錢,養一個孩子要花很多很多錢的,生完孩子,至少有三年她做不了工作,她很發愁。


    可哪怕再愁,她都沒再動過打胎的念頭,她覺得有時候人的信念真的挺可怕的。


    她想,車到山前必有路的。


    但她沒想到的是,她還沒找到她的路,就先聽到了噩耗。


    鄭晴不在了!


    這五個字從電話聽筒裏傳過來的時候,她腦袋嗡嗡地響,“你說什麽?”


    那頭是鄭晴的親弟弟,唐瑤見過兩次,是個很老實的男孩子,他不會開那種過分的玩笑的,而且他的聲音隱隱含著的悲痛,唐瑤聽得真切。


    可她還是不信,她倔強地問了句,“不在了,是不在家的意思,是嗎?”


    那邊像是受了刺激,聲音激烈而哽咽,“我姐她死了,她前天死的……她死在酒吧裏,是那個混蛋……特麽的混蛋!他都跟我姐分手了……特麽的!混蛋!”


    唐瑤大腦嗡嗡地叫,一直叫,她不信,她一點兒都不信,怎麽會呢!好好一個人,前段時間還打電話跟她說婚禮準備情況的人,怎麽就說沒就沒了呢?


    她不信,才不信呢!


    她掛了電話,渾身顫抖,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冒淚花,就著那股疼,她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鄭晴,再有一個月就二十六歲了。


    才二十六歲!


    她一定是在做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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