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正是一年裏最冷的時節。


    然京城卻沸騰起來,天子駕崩不到半年,曾經風光無限的定國公府闔府上下就被盡皆押往西街刑場,直等午時三刻一到便要開刀問斬。


    常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繼位的小皇帝不高興了,殺個把功臣良將,誅人九族,不算個事。但這事奇就奇在,下旨誅殺定國公府滿門的不是定國公的外孫小皇帝,而是定國公之女,當今的皇太後冷玄月。


    百姓們奔走相告頂著嚴寒紛紛湧往西街刑場。


    弑父殺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幹出來的事!


    漫說百姓好奇爭相前來觀看,便是朝中大臣也有不少人混在百姓中,隻為一睹虛實。若太後果然誅了自個爹娘,隻怕從今往後朝中人人自危,個個噤若寒蟬了。


    人聲鼎沸中,一輛外罩天青色幔布的尋常木製車輿悄無聲息駛來,靜停在西街東南角邊上一不顯眼卻能將刑場一覽無遺之處。十來個目光灼灼的精壯漢子迅速分散在四周。


    車輿內,一身貴婦裝扮的冷玄月眉目含笑,一邊用帕子擦拭著手中看去極為普通的蜻蜓眼琉璃瓶,一邊斜眸瞟向放置在她腳邊的一隻大甕。


    甕內奄奄一息沒了四肢之人,姑且稱其為人彘吧。人彘閉目仰著麵,一頭枯槁的長發如失去生命般無力零亂地自甕沿垂落。


    “姝兒,你想知道外麵刑場上所縛何人麽?”冷玄月朱唇輕啟,語意輕鬆得如同在問要不要去遊園踏青一般。


    被稱為姝兒的人彘,從脖頸到整個臉龐,好似被扣了一張盤根錯節呈死灰綠的蛛網。


    一線線,一條條,橫七縱八,深入發際。


    望之,極為瘮人。


    “我若是你,便會瞧上一眼。”


    冷玄月撩起一角車簾,側目往刑場上看去。


    刑場上,五花大綁跪有上千口人,上至白發蒼蒼嘴裏勒有布條的定國公夫婦,下至繈褓中的奶娃娃,一個個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哀哭聲不絕於耳。


    刑台上,監斬官在宣讀定國公之罪,道定國公冷定宕狼子野心身居國公高位仍不滿足,竟勾結梔影國欲借梔影國之兵篡位,並於深夜攜劍入宮行刺新皇,犯下誅滅九族的大罪。


    百姓一片嘩然。


    車輿內,人彘也緩緩睜開眼,目無焦距地望向刑場。當視線觸及定國公夫婦,瞳孔陡然放大。


    冷玄月見狀莞爾,她放下車簾,執帕擰開琉璃瓶蓋,“你一定不相信定國公會勾結梔影國,對也不對?”她將琉璃瓶口斜斜對著甕沿,手腕輕抖,一隻顏色豔麗的綠蜘蛛跌入甕中,隨既又飛快躥至人彘脖頸。倏忽間,便自人彘脖頸沒入,不見其蹤。


    一聲細微的悶哼響起,人彘麵部漸扭曲,之後麵上似有若無地慢慢氤氳出一層碧綠色的瑩光,如回光返照般整張臉瞬間生動明媚起來,望之雖詭異,卻也美得驚心動魄。


    冷玄月搖頭,嘴裏嘖嘖有聲,“瞧瞧這臉蛋,別說先皇一見傾心,就是我瞧了也怦然心動。可這有什麽用?”她斜身湊近人彘,眸中現出狠厲,“女人單有美貌是不夠的,尤其深宮裏的女人。你得有計謀,善隱忍,還得學會什麽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不信老賊勾結梔影國,天下人也未必肯信,但這統統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賊的人頭即將落地!”


    下頜微抬,又道:“知我為何帶你來此麽?念在你我姐妹一場的份兒上,在你死前我便說與你知曉又何妨?橫豎你今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就算知道……”


    她話未說完,刑場上傳來一聲高喝——


    “午時三刻到!”監斬官擲出手中火簽令,“行刑!”


    冷玄月再度撩起車簾,但見眼前寒光一閃,定國公人頭落地,怒瞪雙目朝著車輿方向滾了幾滾,方定住。


    “撲哧。”冷玄月以帕遮麵,衝著須發怒張死不瞑目的定國公人頭笑得花枝亂顫。


    她這一笑一顫不打緊,膝蓋上的琉璃瓶卻不慎跌落,在她腳邊“啪”的裂為兩截。


    笑聲“嘎然”而止。


    須臾,一聲淒厲的尖叫響起,隻不過被淹沒在刑場驚天動地的哭喊聲中。


    霧,綠色的霧,一絲絲,一縷縷,自車輿漫出。輿內綠霧翻滾,一根極細泛著幽光的絲線,一頭連著甕內人彘脖頸一頭纏在冷玄月脖子上,一道綠影帶著絲線繞著冷玄月脖子逆向不停轉著、轉著……


    滿地花陰風弄影,一亭山色月窺人。


    雲姝立在廊下,極目遠眺,視線沒有落點地沒入無盡的蒼穹中。


    她本是死去的人彘,睜開眼又回到將軍府從前曾住過的下人房裏,同屋的丫鬟婆子勞累一天都已入睡。聽著她們輕而緩、平而穩的呼吸聲,那一刻,她竟有流淚的衝動。可她不敢,她怕淚水滴落驚擾夢境,害怕夢醒又回到那個冰冷令人絕望的甕中。


    後來,當她坐起視線掠過桌上銅鏡,影影綽綽看到頭頂僅梳著兩個小丫髻垂著發的豆蔻少女時,她忍不住試著抬手欲撫上自己看去嫩滑的臉龐。初時,右手胳膊活象一隻被廢棄千年的木軲轆,她抬得那麽費勁,那麽艱難,胳膊上還伴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刺疼……她似想到什麽,低頭閉目嗅了下,鼻中隱聞到淡淡的藥香味。她有些恍神……片刻後,她長吐出口氣,雖不明白為什麽,但她知道自己重生了,重生到了十三歲入將軍府為奴的這一年。


    確定自己重生後,雲姝迫不及待想要下床走動,她已經忘了行走的感覺,一腳下地,猶如踩在浮雲裏,險些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幸而,她穩住了。


    此刻,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心中百感交集。


    原來生與死,隻在眼一閉一睜間,猶如手心手背,輕輕一翻,即為陰陽。


    可誰又知道,這生與死之間竟架有刀山油鍋,曾經的噬骨蝕心之痛,既便再世為人,仍令她不寒而栗。


    她微眯起眼,遙遠的夜空中似飄來久遠卻難以忘懷的記憶:


    [姝兒,我害怕,我好怕呀。]


    [別怕小姐,有姝兒在,姝兒不會讓人欺負小姐的。]


    嗬,真是莫大的諷刺,她一次次拂逆阿爹的指令,拚盡全力保護的人,到頭來人家卻扮豬吃老虎、不對,她不是老虎,她是那頭被老虎吃掉的豬,還是頭蠢豬!


    想必她從前蠢到老天都看不過眼,故老天才給她機會,令她重新來過。既如此,那麽這一世的棋局,當由她執子圍殺,落子將軍,不是麽?


    雲姝眼神漸清冽。


    夜色中,那迎風而立的小小身影,明明是才露尖尖角的一枝小荷,卻偏生迸發出一股似乎與生俱來的肅殺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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